寒冬腊月,一个饥肠辘辘、满怀寒风的觅食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热气腾腾的场面:一家维吾尔族风味的餐厅门口,支着一个硕大的生铁炉子,火红的炉子上,一缸缸炖得油汪汪、红白相间的羊肉和萝卜咕嘟冒着热气,维吾尔族老汉热情地向我招着手。
这时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抱住那热乎乎的缸子,风卷残云般吃个痛快。然后,端着一杯金黄色的茯茶,心里想:大概张爱玲说的“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遇见了你”的幸福不过如此吧。
这就是我第一次遇见缸子肉的情形。
深究起来,缸子肉其实就是袖珍的清炖羊肉而已,不过它更接地气,更具有小众的魅力,对 90 后来说,甚至小众得有些神秘。
据说,缸子肉的诞生源于一次无意中的尝试。那是物资匮乏的困难时期,即使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伊犁,牧民们也很难吃上一顿传统的美食。有一次,有个牧民分了几块羊肉,回家后却犯了愁,家里的锅被公社收走大炼钢铁去了,万般无奈,他只好找出家里的一只搪瓷缸子,随手把几块肉和萝卜切了添上水,放在炕边的铁炉子上。没想到,半夜全家人被一股诱人的香味给熏醒了。原来是缸子里的肉炖烂了!从此,缸子肉成为维吾尔族家庭一道秘而不宣的美食。随着传统观念的转变,这道美食又走出毡房,成为街头巷尾的一道风景。
三五块肉,七八块萝卜或者其他配菜,加上水,大概也就七八百克的分量,文火慢炖几个小时之后,揭开搪瓷盖子的那一瞬间多么令人向往。虽然是一道最朴素的街头小吃,却蕴含着维吾尔族人民对美食的敬畏。从选料到下锅,一点都不含糊。缸子肉中的羊肉一定要肥瘦相间的肋巴肉,绝对不会“胡里麻堂”(汉维合璧的词汇,意味:瞎凑合),否则,太肥了无法下口,太瘦了口感柴且膻味重。当然,如果选用当年的冬羔,那更是上品,肉嫩汤鲜,再泡上焦黄厚实的窝窝馕,羊肉和麦香亲密结合,才最能体现食材的本真味道。记得 20 多年前,我们一帮单身汉最大的享受就是在隆冬的周末,跑到伊宁市维吾尔族商贩最多的汉人街吃一顿缸子肉泡馕。因为这的缸子里,和羊羔肉亲密组合的除了萝卜,还有维吾尔人独有的蔬菜——恰玛古,这种外形和袖珍甜菜差不多的怪东西,和牛羊肉是天生的绝配,炖到一起,有种特殊的香味,而且有强身健体的作用。我们试过几回,用它和大肉骨头炖一锅,怎么吃都不是味,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近几年才知道,这是和玛咖同科的一种植物。本来,对我豪爽的大伊犁人来说,一顿饭算个啥呢?但是,在那个家家银两短缺的大背景下,要想邀请朋友下馆子潇洒一回确实是件很奢侈的事,而缸子肉,恰到好处地解决了这个矛盾,两人一份不够吃,一人一份刚刚好,大家各吃各的,也省却了 AA制的尴尬。这或许也是缸子肉一度风行的心照不宣吧。
和在大餐厅不同,缸子肉不需要豪华的装修和宽敞的店面,它永远待在路边,在一堆红彤彤的炉火陪伴下,一个挨着一个,冒着热气,吃的人也没有那么从容,一边吃一边盯着路边,似乎随时要加入行色匆匆的人流中去。而随着各种现代厨卫用品的极大丰富,曾经家家必备的搪瓷缸子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所以说,今天我们端起一只搪瓷缸子,扑面而来的,不仅有美食的清香,而且有满满的回忆和感慨。那被岁月碰掉了一块搪瓷的缸子盖,是不是像一只睁大了的黑眼睛,沧桑而又温暖地注视着时代的变迁和世间的冷暖。这么多年过去了,以盆盆肉、清炖羊肉命名的餐厅你方唱罢我登场,缸子肉依旧素面朝天不紧不慢地在街头巷尾顶风冒雪,迎接着每一个风尘仆仆的赶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