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第四师·可克达拉市网站
首页 >> 师市概况 >> 文学天地 >> 详细内容
麦田记忆
发布:2024-09-02 来源:  作者:赵旭风  编审:文联  浏览量:652 

前往长沙参加兵地文学培训,适逢暑假,时间较为充足,返程顺道回了趟西安,探望一年未见的母亲。可回家的第一天,便因为一袋变质麦仁惹得母亲生气。

冰箱里有一包过了保质期的麦仁,我把它扔进了垃圾桶。母亲不悦,又把麦仁捡回来,并责怪我:电视上说了,麦仁有营养,就算是发了芽也是中药。娃呀!不要吃了几天饱饭就忘了苦日子,糟蹋粮食会遭罪!

她边说边用簸箕收拾着麦仁里面的杂物,扬起的麸皮在空中飞扬,与树叶间落下的阳光一起,撒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我的鼻子酸酸的。

糟蹋粮食会遭罪。这是庄稼人代代传承的价值观念,因为庄稼人更能深刻理解“粒粒皆辛苦”的道理。

我出生在农村,父亲长年在西安工作,母亲务农,在那个温饱难继的年代,珍惜粮食的观念深深印在骨子里。我在成长过程中,受父母责备最多的事情基本都与粮食有关,如剩饭剩菜、挑肥拣瘦、浪费粮食等,毕竟民以食为天。

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家人温饱,丰衣足食。这是母亲一生的追求,看似微不足道,但细思细品,这何尝不是生命中最理性的状态呢?

母亲性格温和谦卑,一生相夫教子,与世无争。经历过自然灾害和苦难生活,那种食不果腹、忍饥挨饿、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创伤性经历深深地根植在记忆里,需要用一生来治愈。

地处温带大陆性气候的渭北旱塬,冬季长而干寒,夏季短而温和,灌溉设施落后,农业生产基本靠天吃饭。加之土地规模较小,山地众多,种地就像是场赌博。

靠天吃饭,赖天穿衣,耕种就得准确把控时节,在最恰当的时间耕种至关重要。稍有耽搁,墒情消减,种子发芽率降低,影响收成。还好母亲出生在大家族,每逢耕种季节,外公总会带着全家老小一众十几人,扛着农具,赶着高头大马,翻山越岭来帮忙耕种。如此阵仗在农村算是少有,因为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能饲养几头骡马,如此人丁兴旺、储备富足的家庭不是很多。

麦子种下去,出秧、减苗、补种、锄草、施肥,每一个环节都需要精耕细作。因为土地是真诚的,你付出汗水,土地回报粮食,这是一个再纯粹不过的交换过程。因此,对土地虔诚的庄稼人手上一定是布满老茧的,皮肤一定是粗糙黝黑的,这是他们辛勤劳作的勋章。

外公种了一辈子地,即使孩子们都已在大城市成家立业,他也不愿意离开老家,仍旧守护着老宅,守护着那片麦田。老人家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就是每天都要到自家的田地里转转,蹲在地头抽袋烟,爱怜地看着种子破土,庄稼拔节。人近中年,我才终于理解外公对土地的那份挚爱。

在关中,四声杜鹃似神鸟一样存在,是吉祥鸟。这种鸟在麦子成熟的季节出现,颗粒归仓后便销声匿迹。根据它的鸣叫声,关中人叫它“算黄算收”。当耳边响起“算黄算收”的声音,就意味着麦子成熟了,母亲就会催促我们磨镰刀修晒场,准备下地抢收。

“麦子入场昼夜忙,快打、快扬、快入仓。”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机械作业较少,渭北地区基本靠人力收割,劳力充足的家庭还好,像我们这样人手缺乏的家庭就要雇佣麦客及时抢收,否则,假若遇上一场连阴雨,一年的辛苦就会付之东流。

麦客基本都是背井离乡的苦力人,他们抢收完自家庄稼后,外出割麦,挣点零花钱,类似于今天季节性流动的打工人。

“不亏苦力人,吃饱饭不想家”,这是母亲的口头语。抢收季节,母亲白天干活儿,晚上熬夜炸油饼、擀面条、蒸包子为大家改善伙食。麦客们走时,母亲也会为他们准备一些干粮,带几盒卷烟,毕竟没有新的雇主之前,麦客们还要风餐露宿,逐麦而行。

父亲有份固定工作,家庭收入相对宽裕一些,加上麦客的助力,我们的秋收就相对轻松一些。

“杏子黄,麦上场。”晒场是孩子们一年一度的欢乐场,小孩子的任务是拉着木钉耙翻麦子,看晒场。但孩子们经受不住枝头杏子的诱惑,经常一窝蜂地跑去摘杏子,鸡鸭鹅趁机进了晒场,饱食一顿之外还有可能把屎拉在麦子里,这时候我们就免不了被父母一顿臭骂,屁股也少不了挨上几巴掌。由于小时候比较调皮,这种屁股挨打的经历也就成了我的日常必修课。那时候的孩子少有抱怨或憎恨父母,面对错误,他们甘愿受罚。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也时常反思:一个全家宠溺、从蜜罐里捧出来的孩子,该如何去培养他们的责任心和自立自强的品格?

晚上守麦场更加浪漫惬意,晒场边砍几根笔直的泡桐树枝做横梁和骨架,借助木叉、扫帚等工具撑在一起,敷上麦草,一个简单的窝棚就搭建好了。晚风习习,虫吟鸟鸣,满天星斗,把自己埋在温暖松软的麦草里,听长辈们聊天讲故事,天为帐,地作床,枕着麦香一身疲倦入梦乡,那种深度融入自然的感受难以言表。

颗粒归仓,这是母亲从小给我们灌输的思想,与贫穷和富贵无关,但事关家教和德行,否则会被乡邻笑话。捡麦穗便是这一思想的最好实践,大人们干活儿时,姐姐带着我们到田间地头捡掉落的麦穗,干力所能及的活儿。与其说是捡麦子,还不如说是捡拾希望与快乐。我和哥哥总是把捡拾的麦穗胡乱塞进袋子里,而姐姐总会细心地将麦穗去掉枝叶,整齐地捆扎在一起。饱满的麦穗,金黄的麦芒,像极了一捧捧热烈的玫瑰。

捡麦穗很辛苦,但烤麦穗是值得期待的,这是对汗水的犒赏,是每个收获节我不能错过的盛宴。那些长在树下和田埂上晚熟的麦子,麦粒饱满,麦浆香甜,是烤麦穗的最佳食材。做火炉我在行,找一大块没有裂缝的土疙瘩,用刀子削成圆台形状,抠出火塘和进风口,一个简易的火炉便做成了。烤麦穗,姐姐在行,她能恰到好处地掌握火候。点燃麦秸,把香嫩多汁的麦穗架到火上烤熟,放在手心搓揉,吹去麦糠,饱满流汁的小麦粒,麦香四溢,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灌黄鼠狼、抓野兔子是秋后男孩子们的娱乐项目。麦子收割完,兔子便无处藏身,孩子们分工合作,领着家犬追野兔子。那时候穿的都是粗布鞋,没有保护的脚腕经常被麦茬戳得伤痕累累,但追兔子的乐趣和兔肉的诱惑无法抵御。一盆野味,也算是大自然对庄稼人一年损失的粮食给予回报,抚慰一下孩子们寡淡的味蕾。

少了兔子,黄鼠狼便会袭扰家禽,自然成了众矢之的。那时,黄鼠狼还不属于保护动物,消灭黄鼠狼是被大人们允许并鼓励的一项活动。抬几桶水灌进黄鼠狼窝里,孩子和家犬各司其职,把住洞口,被水淹得昏头昏脑的黄鼠狼只要一露头就难逃厄运。黄鼠狼的皮毛是冬季护膝暖脚的好物件,黄鼠狼肉犒劳家犬,可谓两全其美。

麦子收割后,麦秸大有用场,除了作为日常生火做饭的燃料,刚刚成熟的麦秆金黄透亮,散发着麦香,是喂养牲畜的上好饲料,麦秸还可以编织草帽、菜篮、草席、笼子等日常用品,兼具实用性和审美性,很受老百姓欢迎。

夏末秋初的田间地头,蛐蛐开始活泛起来。于是抓蛐蛐、斗蛐蛐便成了村头巷尾的一项娱乐活动。经常为了得到一个喜爱的蛐蛐笼,顶着太阳去捡拾麦穗,用捡来的麦穗去换蛐蛐笼,然后拎着蛐蛐笼走街串巷、到处显摆。当然也有讨巧的时候,偷拿家里的小麦去换玩具和糖果,但最终难逃鸡毛掸子的“伺候”,正所谓脑袋犯事、屁股遭殃。

秋收对于庄稼人来说没有局外人,是一个全民皆可参与的时节。粮食晒到场上,妈妈会将最新鲜的麦子磨成粉,碾麦仁,用自家的菜籽油炸油饼麻花,蒸油拌糖馅包子,把秋天的第一缕麦香和美味拿去孝敬亲戚和家族里的老人,招待客人和街坊邻居,慰藉家人寡淡的味蕾,犒劳辛苦一年的自己。

九十年代的农村,麦子是硬通货,以物换物,麦子几乎是万能的。那个年代走街串巷的货郎很多,秋天的孩子们总是很勤快,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用麦子可以换取自己想要的糖果和玩具。

摞麦草是麦收工作的总结和奖杯,草垛的造型和大小,是一个家庭人员状况和丰收程度的写照,草垛大,数量多,造型紧实精致,很大程度上彰显着这个家庭财力和物力的丰厚程度。摞麦草是个技术活儿,这种形似蘑菇草垛,不但造型好看,更能抗风挡雨,五六年都不会倒塌变质,麦草依然洁白如玉,是牲口的上好饲料和庄稼人取暖做饭的燃料。

秋收对于庄稼人来说更像是节日,从收割、碾场、晒粮到颗粒归仓,这是一个艰苦而又充满喜悦的过程。

生活本不苦,只因欲望多。从事心理咨询多年,深知幸福是一种能力,痛苦来自内心。如果我们承认地球是孤独的、人类是焦虑的,那么快乐就是一剂良药。现在我们已经摆脱贫困,相比那个粗茶淡饭、破衣烂衫的年代,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扪心自问,我们的精神世界是否也比过去更加富有?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蔽筐。”白居易在《观刈麦》中是这样描写拾麦穗的妇女,描写拾麦人的痛苦。诚然,大诗人悲天悯人,但如果单从幸福感来说,那个捡麦子的妇人不一定没有白居易快乐,就像当年我捡麦穗的快乐不比现在衣食无忧地捧着手机玩游戏的孩子少一样。因为快乐是一个过程,它是体验和认知的共同结果。

我常常在想,当吃饭都能攀比和炫耀时,浪费就不可避免,危机近在眼前。写到这里,我似乎理解了母亲近乎顽固的粮食观。

虽说是假期,但单位琐事很多,两天后就不得不返回兵团了,与其说我坐在母亲旁边写文章,还不如说以写这篇文章为由记录母子团聚的天伦之乐。

母亲不识字,在她的眼里,写文章是件大事,不能乱了我的思绪。她静悄悄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忙碌地敲击键盘,看着我频繁地接听电话,看着我抓耳挠腮……

你写的啥?当我伸着懒腰,准备合上电脑时,母亲凑过来好奇地问我。

我说:写的麦地和麦子。

那还写个啥,明天咱就回农村。母亲如释重负,眼中溢满爱怜与期待。

一瞬间,我的意识开始跳跃,记忆里开始涌动起金色麦浪、诱人的麦香,以及那些生长在麦田里的儿时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