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新建连队那年,由于灌溉设施尚未完全铺设到位,连队只在部分已具备水浇条件的地块种了葵花,余下的地只能等待来年再种。由此,我们这群人便有了外出务工的理由和机会。
我们是一群志气方刚且吃苦耐劳的人,大部分时间在兄弟连队的农田里打工——这是我们主要的收入来源。我们压膜、放苗、间苗、除草,给棉株打顶、给制种玉米抽雄……这些都是三五天零打碎敲的农活,而真正使我们定下心神俯下身子连续干上一两月的活,那便是拾棉花。
12年前那个仲秋,我们一行14人,在兄弟连队一位职工的200余亩棉田里,从第一茬棉拾起,止于第四茬棉,历经两个月零七天。
伊犁河谷南岸的9月,从远处望去,棉田依然荡漾绿色波浪。走近看,那绿浪中竟跳跃着一簇簇白色浪花,在阳光的濯洗下,鲜明、张扬、狂放,那簇簇浪花,就是早开的棉朵。
棉花种植户要求我们根据自己的能力认领行数,保证在霜降之前把所有的棉花捡拾干净,并再三叮嘱我们从一而终,中途不能无故退出,否则不予结算。
我自幼拙手笨脚,空长一个大个子和一个大脑袋,笨力气倒是有一把,就是使不到巧地方。虽经母亲苦心培养、精心点拨,收效甚微。母亲叹息说:“你这辈子就是拉大车扛大木的命。”我的笨是铁定的事实,但我有志气也是不争的事实。我针对笨制定了许多补救措施,如笨鸟先飞、笨牛早套车、笨鸭子早出窝等,我以勤补拙、以韧补笨。
我比别人更勤奋起来:我先于别人一小时下地,待他们拾第一朵棉花时,我的第一个蛇皮袋子已经封口;别人午后有一段小寐的美好时光,待他们睁开睡眼,我已经深入棉田50米处;太阳刚隐入西边地平线,别人就扎袋口收工,我还要趁着月色再捡一小时的棉花。谁造的“勤能补拙”一词,真是大智慧!我特意查了女儿的词典,哟,是一个叫黄庭坚的宋朝人,苏东坡的弟子,诗书画俱佳。我估计这苏门弟子少时也如我一般拙笨,窍是经过点拨才开的。还好,我们都握有勤奋这张底牌。
这年,我们赶在第一场秋霜来临的前三天,将棉花拾完。因此,我们在种植户那里赢得了赞扬,他提前给我们结算了工钱,我们每人意外得到200元的爱心红包。那是我在前30年的人生时光里,得到的最大一笔外快,现在想起来,仍有丝丝缕缕的甜蜜和感动萦绕心头。
第二年,连队所有的地块安装了滴灌设施。我们这群痴迷土地的人们,终于不用东跑西颠到别人的地里务工,种上了梦寐以求的土地。
那年,我们家种了50亩棉花,从出苗到拾棉花,全程没雇一个人,都是我和妻子亲力亲为。不全是我们吝啬,是我们想独享种地的快乐。我们种地的机会来得多么不易啊,岂能轻易让别人把我们的享受抢一半去?!
50亩棉花给我们带来了轰动性的惊喜。这是我们家自有家谱以来首次年收入过万,很有必要大书特书,写入家族史。夜深人静时,我们夫妻俩捧着一大堆钱,哆哆嗦嗦地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的准确数字,竟是6岁的女儿帮我们敲定的。
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荡起的尘埃化作命运的音符。现在,整个连队的上万亩棉田全是机采,人工拾棉花竟成了奢望。棉花白成雪山顶的时候,庞然大物似的几辆采棉机便轰隆隆开进棉田,怎么吞进去再怎么吐出来。过去人工采摘两三个月才能完成的工作,采棉机只三天就宣告胜利结束。
去年,即使连队公认的最不聪慧的我们一家,也种了300亩棉花。至于收入,出于谦逊,我就不透露准确数字,大概比我给别人拾棉花那年多收20倍。我们夫妻俩没有继续数钱,而是把一堆数字挤挤巴巴塞满一张卡片,让膨胀的欣喜浓缩进闪光的芯片。
物质生活的改善直接推动了精神境界的提升。我这个在别人眼里充其量只有初中文化的半文盲,也敲起了键盘,把庄稼写成散文。虽然蹩脚,但我一直在努力。我很有自信,一个能将300亩棉花田调理得井井有条的兵团人,一定也能调理好那些横平竖直的方块字,让它只为我那帮在土地上站直的连队兄弟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