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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行
发布:2023-03-02 来源:伊犁垦区报  作者:徐霆  编审:政务服务管理办公室  浏览量:333 

◎徐霆

即便口袋里揣着几个钢镚儿,逛古玩行多少也是有些心虚的,没事儿瞅瞅尚可,掏腰包的事儿咱一般不干。好在这也不是地道的古玩行,顶多是旧物行,有踅摸花盆的,有张罗椅子的,皆陈年旧物,周遭散发着一股子“家”的味道,恍如遇故人,嘴上不说,近前一端详,心下先暖了几分,所以那块木质刻字的大招牌立在佳木斯市“大世界商城”三楼多少年了,大家也见怪不怪。家乡人生于斯、长于斯,早晚相见,古玩行名头之大仿佛琉璃厂之于京城。

古玩行称得上旧时光的再现,印象里那种八九十年代的生活用品都在柜台上摆放罗列,你置身其中甚至怀疑某一物件就是自家曾经用过的。印有领袖头像的白色搪瓷大茶缸子,瞬间把你带到坐着藤椅的长辈面前,你兴高采烈地讲述着白天学校的经历,慈眉善目的他或她笑眯眯看着你手舞足蹈渐渐长大。军绿的帆布小马扎也许有父母坐在上面一边摘菜、一边叙家常,自己则在地下蹦蹦跳跳,等待晚饭。“三五”牌的自鸣钟依然“滴答滴答”兀自走着,犹忆在奶奶家小屋子里朦胧略睡时那一连串“当啷当啷”的报时声响,惊得你辗转反侧擦拭口水……气味、声音、颜色等等纷至沓来,一切皆如梦如昨,让你瞬间心潮起伏,无法释怀。

古玩行的生意人貌似都有那么一种雅趣,闲极智生。我记得有家店,主要售卖旧书和陈酿。旧书不晓得是哪里淘出来的,暗黄的报纸书刊,已然有一股子霉味儿,但那个纸张和繁体字似乎还在向你传达某种未竟之业,好像看着一个正襟危坐的老同志在讲话,古道而热肠,遥远而亲切。北大荒、双沟、洋河大曲等等,印象里都是小时候见长辈礼尚往来的酒,在木柜子上散发着陈年香气,让知者流连。

老板是个束着马尾的虚胖男人,大抵自诩艺术家吧,见天儿躺在一张格子布躺椅里,拿着放大镜,装模作样研究某年某版的硬币,柜台上放着一个保温杯。我一进店,踩在木地板上,感觉发出“嘭嘭”的闷响,忽然“马尾男”就直起腰,面带惊奇地嚷道:“立起来了,立起来了!”瞬间搞得我有点懵。正琢磨着啥玩意立起来了,他就不问自答地解释这是刚泡的茶叶在水中立起来。吉兆,预示家里要来贵客,会交好运。这说法不言而喻的让人舒服。

我注意到柜台里的半截子刺刀,锈迹斑斑,仿佛刚出土似的。“马尾男”见我感兴趣,就拉开话匣子,你知道吧,咱大头山那边阴雨绵绵了一个多星期,好不容易放晴,几个半大孩子出来玩耍。碰巧一只野兔子在草丛里现身,“嗖”一下就不见了。他们紧追不舍,东绕西拐,寻到一个山包,雨水冲刷了一大片,隐隐露出一个洞。胆大的小子往里探头,发现了腐烂的枪托和钢盔。当时就有点害怕,报了警。后来据说是封了现场,从洞里摸出百十来杆“三八大盖”,都是包好没揩油的。日本鬼子战败不服气,带不走的枪,藏到山里,妄图搞反攻哩,这半截子刺刀就是孩子们捡来的。

我想起打小老人们对鬼子的嘲讽,长得“地出溜儿”似的,腿短带刀直拖地,委实太拉胯了。

“马尾男”对店里每件“古董”的掌故真是信手拈来,虽然半真半假,但说起来头头是道,饶有趣味。不过见我不像要掏腰包的样子,他白话一气也就乏了,大屁股继续落在躺椅里舒服着。

还有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先生,常穿着黑色的多口袋马甲,在南厢靠里一个不大的门面里,搭了几张桌子,没事儿就铺了宣纸挥毫泼墨,四壁也挂着字画,落款都是某某赠他的。这某某大部分是某局、某厅退休的老干部,想来在他心中曾经是煊赫一时的人物,所以挂出来撑场面。桌子上还有几方老先生自家刻的印章,听人说他年轻时是出大力的,后来养家不易,脑子活泛的他立志转行,经人指点后购了几册名家字帖,干活休息之余把印料掏出来搁置在大腿上反复练习刻字儿,手不稳,刻刀就划拉到腿上,一来二去,手艺学成,那两条腿上也到处是累累伤疤,仿佛曹公的“字字看来皆是血”,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除了梅兰竹菊四君子,我最喜欢他画的水墨老虎,在苍松翠柏中,摇着尾巴、晃着大脑袋向外张牙舞爪。我不懂画,只是记忆中奶奶家低矮平房的墙壁上挂过这样的画,我还戴着父亲的毛线帽子,手里拿着脏兮兮的小皮球,在透过玻璃窗温暖的阳光下,傻乎乎地站在老虎面前合过影。这时心里不免奇怪:童年的大老虎怎么蹿到这里来了?

古玩行的氛围也不仅于厚道,小奸小滑者也大有人在。记得有家店专爱卖一些小物件,袁大头、铜香炉、核桃串,不一而足。我见到一个陶土烧制的秦俑,手掌大小,跟家里的一模一样。那是母亲路过文化大楼附近路边摊甩货偶然购得,价格不过五元。我问那个细皮嫩肉、戴眼镜、尖鼻子的女老板秦俑多少钱,她想都没想,眼皮一翻,张嘴就是二百元!我一惊,连忙放下,同时觉得古玩行利润空间真大,母亲“捡漏”捡大发了。她大概看出了我囊中羞涩,漫天要价的“豪气”收敛了一点,笑着说:“真买的话,还可以谈。”

我点点头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目光移到袁大头上,在玻璃柜台里有一大串子,不晓得真假。记得姥姥在世时说过一位长辈,本村省吃俭用的老地主,下饭菜都是长颈瓶子里盛的盐水煮豆,只容许一双筷子进出,走钢丝似的难度,生活甭提多节俭了。临了快咽气时,躺在炕上瞪圆眼睛,手指头瞄准房梁——没有《儒林外史》严监生的两根蜡烛——干张嘴喘着气,大家都莫名其妙。伶俐的小媳妇心中有数不出声,待后事完毕,自己架梯子爬到房梁,凿开一个暗阁,里面有卷好的几百袁大头。这样的横财总伴随着兵荒马乱的年代,得之若惊,失之若惊,几经折腾甚至会分文不剩,只留下白头人闲说富贵,当时正不足观。

老家的古玩行没有那么多出土的学问,雅人深致不多,胡诌八扯倒是惯常。在远赴异地谋生之前,我是经常逛古玩行的,仔细说来也没买什么,纯粹在那里图个清静。淘过几本旧书,还有一串桃木手串,剩下的就是“热闹热闹”眼睛而已。曾见很多生意人来此寻找聚财聚宝的物件,有铜制的貔貅,“一口价”就上百元,看着也不大,一只手就能托起来,铜锈一看就是人工做出来的。听人说还有个讲究,貔貅只吃不拉,象征着财气只进不出。这通俗的“阐释”让人泛一阵恶心,好像食物和排泄物都遵从庄子的“齐物论”合二为一、自我循环了。我知道大家有时购古玩讨个风水和吉利,太较真儿让人不悦,所以大半时间默然旁观,作古玩行的壁上观众。

去年回老家探亲,信步又走到古玩行,发觉好几家店都不在了,空空荡荡,不胜寂寥。抬头见一家店,我经常驻足看他家的竹子把件,有时还兴致勃勃把玩一会儿,老板和气,也不多言。这有一两年不见了,我觉得他老早把我忘了。不想他倒是先笑了,迎上说:“这有好久没见您了,去哪里忙了?”然后彼此闲聊起来,他不知不觉勾画出我曾经的样子。我才晓得自己举手投足的拘谨、闲坐发呆的幻想及十足的书生气,不经意间都会成为人家的记忆。也许回乡寻旧梦而不得,但你确实装饰了别人的梦。古玩行之于我倒没有更多的文化意义,甚至也没有娱乐意义,可能是我太怀念从前、太怀念过去的味道吧,从细枝末节中、从闲言絮语中、从飘瞥目光中,悄无声息地眷眷于往昔时,深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平静地自说自话:我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