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镛
多么有趣!五十个拴马桩,压缩到了一个角隅里,成为时间的证物。我突然发现,最古老最鲜活的雕饰,遵守时间的来来去去,或许很自然也很适合放在一个角落里。看上去,仿佛也没什么,它就是一个个普通的石头,一个个昔日的物件从时光中呈现。可是,也正因如此,石头被打造,然后穿过惊风骇浪的历史后,变成了艺术品。
在拴马桩旁,有一块与人差不多高的石头,贴有一块铜牌。铜牌上镌刻着一段介绍性文字:“陕西省关中一带自古盛行门前装置石头拴马桩。这里展出的五十根拴马桩年代各不相同,最早的已有近千年的历史。”
也就是说,有近千个夏天,停在了拴马桩上。它留下了阳光和雨露,留下了自然的精粹。
另外:“柱顶的石雕造型生动,古朴粗犷,有胡人骑狮、有马上封侯、有辈辈封侯、有单狮、有双狮、有抓髻娃娃、有莲花柱、有桃子等等。”
这雕刻出自谁人之手,没有记载,不知道。但是,你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石匠粗糙的手、内心的细腻和丰富。他们在一块石头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和力度,认真地一锤一凿重复、重复、再重复。在不断地重复中,刻下了精确的、栩栩如生的动物和人物神态,刻下了时间,刻下了一个时代的生活和烙印。当时雕刻的工匠,也未曾想过,由于自然之石和人工的叠加,千百年后,它成了物,成了审美,成了时间的证物。
或许,静谧,简单,直接,乃成光阴岁月。在这个青草茂盛的夏天,我遇上了拴马桩。北京的夏天,给人一种闷蒸的感觉,只有从白天转换到傍晚和富于弹性的风中时,才感到舒适。由于来无踪去无影的病毒,我们在鲁院高研班的学习,变成了全封闭式。所以,每日在天擦黑的时候,我们的散步,便是围着鲁院里的建筑物,以拴马桩为中心,一圈一圈地转,日复一日。
五十个拴马桩,齐整地排列成五排,每排十个,显得十分庄重。有时,我会驻足停留,默默注视它。有时,我会走进拴马桩林,抚摸着这些堆积上时间的东西。有时,我仿佛感到自己也是一匹马,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拉着,不停地转。那天是个悠长的傍晚,我一直站在拴马桩前,看见鲁院里人工种植的植物让出来的地方,狗尾草是唯一的荒草。由于狗尾草蓬勃的生长力,加之雨水和泥土的供养,所以在每一张叶片里,都藏着无穷无尽的绿,在微风里摇头晃脑,旷日持久和不知疲乏。狗尾草与立于地面的拴马桩一起,仿佛大地的组成部分,显示了大自然的意义。
狗尾草、拴马桩、周边的树木,三者形成了清晰的层次。除树木外,拴马桩距天空的距离更近。有意思的是,狗尾草努力生长,似乎要追上拴马桩的高度,也想与天空的距离更近一步。而拴马桩十分稳重,不受时间剥蚀,成了时代的最优良遗产,不生长也不枯萎,依然棱角分明,保持着石头的品质,又保持着物象的品质。它的一端,插入地里,另一端,指向天空。我抬起头,看见天空成串的云朵正在移动,片刻间把太阳遮住,仿佛是马儿挣脱了拴马桩,成群结队跑向了天空。
拴马桩静静地立着,沉默不语。拴在它们上面的马到哪里去了呢?我突然有种激动,看啊,天空中的骏马,全都在奔跑。可是,它们突然聚在了一起,由薄变厚、由灰变黑,低垂下来,还带来了一阵劲风。风和每一珠草、每一个拴马桩、每一棵树木寒暄之后,雷声响起,像有程序地完成一次伟大的仪式一样,随后就把雨点带到了地上。在恍惚间,我感到周边的高楼,状似在平地上凸起的峰峦,且有一份寂寥串联着它们,仿佛来自和邻省贵州的乌蒙群山。我似乎听见了千山万壑里成群结队的奔马,踩得土地震动,吼声如洪,山谷都响起了回声。似乎看见尘烟四起、浩浩汤汤,它们参与著名的决斗、历史性的攻城略地,英勇不屈,威风凛凛。
我感到惊异。
在细雨里,树木护着拴马桩和青草。我格外地孤寂起来。突然,有鸟儿在我几米之外头顶的树枝上,转着圈飞,好像被一根绳索拴着一样。它急促的叫声,很甜美,旋律也优雅,把我拉回到现实中。
此时,雨滴已经气概非凡起来。尽管空气清新,不再沉闷,我感觉到大自然的变化莫测和能力巨大,但是,我回头看了一眼拴马桩,还是匆匆离开,回到宿舍。我在想,虽然大地是我们共同的住处,但由于地域的关系,一些最接近生活的艺术,所呈现的面貌也有所不同。
在云南很多地方,也有各种石雕。我在一篇散文里写过家乡的石臼:我看见那块石头,是一个碓窝的半边。准确说它应该叫石臼,只是在我们老家,方言说的是碓窝。我记得小时候我就问过识字的人,他们说,当时叫“队窝”。理由是“队窝”属于公共,曾经放在队里的大路边,谁家需要舂什么东西,拿去舂就是了,不需要和谁说,不需要他人同意,只有人与物的单纯关系。它的上面,雕刻的是一幅明媚的喜鹊登枝图,寓意无疑是喜庆。是的,喜庆。当谷物被碓棒慢慢地把皮舂掉,亮闪闪的白米出现后,你会发现,草地和阳光回来了,希望、美好的生活、伸开的双臂,已经创造了一个命运,唯一的——大米,如此喜庆!
石头的雕刻,原本就在生活自身的呼吸之中。所以,不管呈现的是什么面貌,这些带着人与物关系的艺术品,既跟我们亲密,又具有广泛性。在我们那,每个村庄前都会建一座土地庙,里面的菩萨,有的是人像,有的就是一根石柱。石柱的上面,每一面都雕刻着同一张面孔,真正意义上的四面八方。也就是说,无论从东南西北看过去,都能看见一张脸庞。因为在故乡的山山水水里,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人们会信赖于神明,信赖于先祖留下的经验和遗训。譬如在日常生活中,谁家请工帮忙做事遇上天气不好,他们也坦然接受,说穷人请天工,不下雨就要刮风,认为是上天的旨意。因为每个人心里都保持着敬畏、害怕和认真,变坏的几率也就小了。
从我记事起,村里的十字路口就有一间碾房。过去,那是磨粮食的地方。我曾多次进去过,里面空间很大,几根柱子成三角形支撑着屋顶,地面是一块巨石凿成的大圆盘,被一根柱子直穿于中间,像是一支箭牢牢钉住一块盾。石板上凿出的纹路,一条一条,手指一样粗细,极其规则。圆盘之上,是一个几百斤重的石头碾子。人们常把包谷或麦子拿去铺在石盘上,然后用马拉着碾子,一圈又一圈转动,转着转着,面就磨成了。我们那里有马,没有拴马桩,随便栓一棵树上就行。那时,没有马的帮助,人们生活中很多事情是无法完成的。从圆盘上可以看出,村民以前的日子,就是靠马拉着碾子在那巨大的石磨上碾出来的。
但是,后来那个巨大的石头雕刻的磨盘,很多年没人用了,人们把碾房当成了办丧事的地方。村里有一种风俗,不属于正常生老病死的人,遗体都不能停放于家中,一律在碾房里。据一些老人说,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房屋前后墙上,有两道直线对开的大门。这样的门被称为邪门,不仅装不住财,还闹鬼,因为鬼走直路,不会拐弯。所以,死于非命的人,亡魂超度后,就不会给家里带来晦气。
如今,那间碾房早已拆除。我虽然不相信村民的说法,但我偏执地认为,神灵、妖魔鬼怪等,即便是人类想象力的产物,也会让每个人看到自己的卑微。我的经历告诉我,生活总是会教给我们很多东西,即便是祈求赎罪,给自己和别人带来安慰,带来喜悦的同时,一切不安的世界也就跟着它消失了,这又何尝不可。
当然,生活的唯命是从,似乎在每个时代都一样。不得不承认,人类的进步总是那么缓慢。历史遗留之物,似乎总是破坏大于保护。所以,当我看着眼前这些拴马桩,能保存近千年的时间,算是对那个时代的一个回应,实属难得。我想,那些带着时代烙印的艺术之物,就让它躲藏在一个角隅里吧!或许,这也是留下来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