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寅
作为一个居住在伊宁市斯大林街二巷的市民,很多时候,不得不承认,我是有福的。这样说,不是因为这里地处市中心,店铺众多,生活方便,而是,离伊宁市最优美最有风景的西公园近在咫尺。当然,将西公园说成是伊宁市最优美最有风景的地方可能失之偏颇,毕竟随着时代的发展,城市的进步,西公园已成为一处旧景,一个大多数人脑海里久远的回忆,周围比它更华丽更广阔更有趣的风景有很多。可是,正因为是一处旧景,是从小在那玩耍长大的地方,我从未在记忆里将它遗弃。相反,像珍藏一件珠宝一样,在心灵深处,我早已准备了一个精美的首饰盒,将它郑重其事地放置其中。每当有远方的旧友回伊犁,我总要带他们来这里转转,是在展示些什么?或者在本质上,我就是一个恋旧的人。
这种恋旧的气质,好像也是由西公园所培养塑成的。西公园,这个优美静谧的大园子,在1936年以前,它被称为王尕的尔果园,后来改名为西公园、人民公园。年代的更迭,光阴的流转,赋予了西公园一种温存的旧气,这种旧气有如文物上的包浆,不刺目,不浮躁。相反,西公园的每一样事物,比如建筑、道路、花草、湖水,因为承载了岁月的风韵,越发显得幽静沉稳、灵气四溢。
这些旧事物中,就包括西公园的古树,一棵棵,遍布园子的每个角落。它们大多为参天白杨,仰着头,身姿挺拔地钻入蓝天,有如天赐。作为西公园里存在年代最为久远的生命,白杨树不仅仅是精神气质的显现,更有一种类似于神明般的启示。一拨一拨的人死去了,一轮一轮的运动过去了,白杨树依然站在那里。树也是有眼睛的,它们看到了多少朝代的繁华兴衰,但是,它们不说话,至死也不说,这种沉默的品质,又可以称之为高贵。
在通往西公园最深处的右侧道路上,有一棵树龄93岁的参天大树——新疆杨,它恐怕是伊宁市树龄最长的一棵了。如同人拥有自己的名字,它也拥有自己的编号。我常常站在它的脚下出神地凝望,默默计算它的生日。93年前,那时候母亲还未出生,我又是什么呢?连宇宙间的一粒微尘也算不上。而它呢?那时候就已经存在。如果将树看成一个人,她应该算得上是我祖母级的人物,那端正挺拔的树身,苍绿茂盛的树叶,恰似一个历经风霜却又仪态万方的大家闺秀。看着它,你会觉得,老去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站在它浓密的树荫下,默默吟诵诗人李琦的诗作《变老的时候》:
变老的时候,需要平静
犹如江河入海,犹如老树腰身苍劲
回望来路,一切已是心平气和
一切已选择完毕
再无长吁短叹,双手摊开
左手经验丛生,右手教训纵横
……
站在这棵树下,吟诵这首诗,觉得特别契合。这是树的一生,也是我期待的老去。而现在,作为一名中年妇女,形容枯槁,又恰逢疫情,心神俱疲,只有站在这棵树下,摩挲那些饱经风霜的树皮、枯黄的落叶,一颗心才会慢慢平静下来。而平静,好像就是人在中年里最好的一种状态。
走着走着,又来到西公园左侧的一条道路上,同样是一条由钻天白杨组成的缤纷大道。用缤纷一词,是因为时节正处于秋季,秋天的树叶最好看,黄灿灿的,采一片回家插到乳白色的小玉瓶里,整个房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诗意。铺在大路上,则如绚烂的黄绸缎,踩在上面,有一种不能置信的奢靡美好,一向有些驼背的我,感觉身姿也娉婷起来,一种挥洒自如的感觉,让我分不清是鞋,还是脚下的落叶使道路有了弹性,双脚如同回到小时候,有一种想要跑起来的冲动。我一次次问自己,为什么每次走在这条白杨大道上,我才会脚步轻盈,灵魂飞翔,犹如找到了令自己身心愉快的途径,用一位作家的话来说,就是“不将自己禁锢在世俗的标准里,尽量让内心回到纯粹的状态”。
走累了,坐下歇一会儿,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或慢跑,或快走,好像一条条鱼儿,穿行于这条白杨大道。这时候,白杨树犹如列队整齐的士兵,护卫着这些“鱼儿”们的安宁。在白杨大道的左边,有一片用来打羽毛球的场地,两个青春少女在那里打球,虽然是秋季,空气寒凉,她们扎着简单的马尾,穿着白蓝相间的运动衣,身姿苗条挺拔,浑身升腾着团团热气,这让我联想起洁白修直的白杨树。树与人在一起,真是相得益彰。不得不说,白杨树就是最适合我们这座边塞小城的植物,它的皮实、耐寒、挺拔,无不体现着西北人的气质。记得上中学时,读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开头一句就是——“每个人心中都有对故乡的印象,我对故乡的印象就是杨树,又高又大的白杨树。”的确是这样,每个人心中都有对故乡的印象,伊犁是我的故乡,故乡的山川草木,是一辈子长长久久陪伴着我的事物,这其中,我与这些古树能够成为邻居,彼此依靠,彼此安慰,没有它们的美好,生活可以说是非常沉重又无趣。古书上说邻居的雅称是芳邻,那么,有树为芳邻,真是我一辈子的幸事。
而这,好像就是我从未想过离开伊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