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生林
记忆中夜路的画面:前面一人举着火把,身后一个人挑着箩筐,那是我和娘进城卖菜。
那是腊月初的一个黎明前,天就像一个偌大的铁锅扣在头上,黑得像墨涂过一样,没有一点光亮,整个田间山坡望去就像一个黑洞。我和母亲踏上了进城卖菜的路,那年我正好10岁。
母亲挑的是箩筐,装的生花生、豇豆,还有一些苦瓜,我背一个背篼,装有几个老母柑。
我们带着火把筒,这个火把筒是在毛哥的指导下我自己做的。火把筒其实就是用一根五节长的慈竹做的,从一头打通三节,把柴油或桐油倒进去,再用一撮破布塞在竹筒口上,当油把布完全浸透后,点燃就可以当“路灯”了。
我拿着火把筒走在前面,母亲挑着箩筐走在后面,在火把筒的照映下,夜途中火光夺目,路边满山的油茶树,时值晚冬,落了叶的油茶树怪态古拙,田头流萤漫舞,蛙声四起,不远处的山丘上徐家的狗“汪汪”叫个不停,叫得像击打电子鼓一样很有节奏。
走过几根田坎,再穿过一个油茶树林的小坡,就到了三队的晒谷坝,石灰坝子里晒的是梧桐果,这种果子外面有一层像亚麻一样的纤维体,里面是一层十分坚硬的壳,桐核在最中间。这种桐子经过一晒一淋,外面那层纤维组织就像乌黑的烂泥。穿过坝子时我一不小心摔倒了,左腿跪在了桐子坚硬的壳子上,在小腿上刺破了无数个小口,在深冬的萧瑟中钻心地疼,强忍着站起来,我感到有黏糊的东西顺着小腿往下流——那是血,从此在我小腿上留下了一片疤痕。
天仍然是那么黑,四川宜宾腊月的天气就像女人的眼,沾不得就流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毛毛雨,踩在浇湿的地上异乎寻常地生冷,风特别硬。脚上穿着一双胶鞋,三个脚指头从破鞋里钻了出来,鞋里的水比路上的水还要多,脚在鞋子里打滑,再加上不停冒着血珠的左小腿钻心地痛,沮丧着一滑一拐地走到了双龙湖的排洪道。
经过排洪道,走在湖边的小路上,我手中的火把筒的光照在死水微澜的湖面上,如万般星点有远有近;又像是万盏人死后放在棺材跟前的脚灯,若明若暗,再往跟前水面上一看,母亲和我的倒影在湖里一会儿脸像猴头,一会儿又像电杆,魔幻般地变化,越看越阴森,恐惧感越来越强,顿感背上冷汗直冒。“晚上若看水,越看越有鬼。”这是我奶奶曾经说过的。沿湖的五十米路,我像走了五千里。
走过湖边循着弯曲小道上坡,穿行在那一片摇摇晃晃的小松树林里,我上一二年级时白天经常路过这儿,这里有四座坟,有一座是被人掘过的,那白骨就散落在坟的周边,离我们走过的路只有两丈远,畏惧不均匀地向我每个毛孔渗进来……我不再打着火把筒走在前面了,而是和母亲并排前行,我一只手拿着火把筒一只手抓住母亲的衣角,为了减轻恐惧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我开始没话找话问母亲:“腊月是什么月?”
母亲说:“腊月过了就是正月。”
我又问:“正月呢?”
母亲说:“正月就是过年……”
此时兴奋流进了我脑海,顷刻间充满了遐想:大年三十晚上,守候在柴锅边,炖着的腊肉“咕嘟咕嘟”,快到半夜还没出锅……越想越美,顿觉有股暖风吹来,不由得步子轻快了许多。
不知不觉到了孜崖口上,天色也亮了,天空也晴了,小腿不太痛了,脚也彻底冻麻木了,我干脆把那双破胶鞋脱了下来,藏在路边一丛草里待返回时再拿,其实那双鞋不用藏,就是摆在路边可能也没人捡。
光脚走在这条由灰黄色的碎石筑成的公路上,路上的石子有棱形的、有三角形的,也有多边形的,如果正常成年人、正常时间、不负重正常打着光脚走在上面,也犹如上“刀山”,可我没感觉甚至没有不适感,因为此时双脚冻得彻底失去了知觉。
在我们生产队所有人的印象里,走到纸厂那棵黄桷树就算到城头了——有不断从跟前穿梭而过的汽车,有穿着帆布工作服的男女工人,就被“农民”这个角色完全浸透了的我而言,咋看上去就两个字——高贵。街上嘈杂的声音,污浊的空气,那时在我心里一切都转化成美丽,就是粘在脚上的泥巴也是黑的,这种黑颜色的泥巴只有城里才有,即使满脚糊起这样的泥,心里反倒感觉“洋气”,不然城里人怎么有对农民“黄泥巴脚杆下等人”之称呢!心间的迷惘、生存的寡助与这座城市的“盛景”撞击后,似乎突然觉得:原来迷惘与美好,寡助与热闹都是共存的。
我记得那天菜卖得还算顺利,基本上是按在家时预计价格卖出去的,母亲把两个箩筐一拼,一根扁担往上一横,就坐下来开始数钱。我至今记得数第一遍时,有一张伍元的、六张壹元的,剩下全是角角分分钱。她老人家数第二遍时,从中拿出了大约有一块多钱的零钱,全是角角分分钱,放进了一个衣服口袋,剩下的用手帕卷了好几下装在她的裤兜里,究竟放在哪个口袋,那一瞬间我真没有看清楚,我想小偷要找到也难。这时我看见母亲的表情,感觉钱倒是没卖多少,却像买了一个大大的希望。
吃晌午饭是我每次进城期待的唯一兴奋点。旧州坝新街上有一家红旗饭店,是我童年见过的最大饭店了。红旗饭店的招牌很长、很宽,是黄底红字,字体是魏碑,招牌左上边用黑漆写了有葱花饼那么大的“国营”两个字。
饭店里的气氛比大街上的气氛更热闹,吃饭人很多,几个桌上有人在喝酒,喝酒的人都在讲话,有几分酒意的人嗓门洪亮“语重情长”,弄得饭店一片闹腾,谁也听不清酒鬼们讲的事情,不外乎是牢骚、怨气、贬人、自夸,他们不担心祸从口出,因为这地方谁也不会来追究。餐厅地上跟雨后街上一样污浊,一双双脚后跟带进的黑泥浆已溅满了每张八仙桌的四条腿,还有一股子劣质叶子烟味道。
没有座位,母亲把箩筐翻过来扣在地上,叫我坐在上面等,她去排队开票。我怀里抱了根扁担,背上背了个背篼,坐在箩筐上看正在吃饭的人,那透彻心肺的浓香呀!让我上下嘴皮情不自禁地“互动”,口水一口接一口往喉结上涌,我当时看别人吃饭的神态,就像流浪狗的目光充满了警觉和祈求,但又很自慰“我娘也在给我买肉菜呢”。
说是开票,其实排了十分钟拿回来的只是有两指头大小的一张牛皮纸“飞飞”。她拿着那张纸“飞飞”又去第二次排队端饭菜,端菜的那面墙,其实是用木板隔的,整面墙都是黑黢黢的,墙板上挖了三个小方口就是往外递饭菜的窗口,接饭菜的人只能看到一双又油又胖的手把饭菜给你“递”出来,但看不到大师傅们的脸。我们没地方落座,就在门口边把两个箩筐翻过来并排当餐桌。那天中午母亲买的是一份回锅肉、一盘豆腐和两碗米饭。母亲站着吃,我坐在房檐下的条石上。还没吃几口,一个络腮胡的男人冲着门外的我们发出了像蛇咬了一口似的声音:“不要把碗拿走了哈!”我偷看着这个男人抢先回答“不得,不得。”此时我的自尊心被这喊声给淹没了。
母亲吃完了饭,但盘子里的菜还有不少,她不停地叫我吃菜,眼里饱含着怜爱,仿佛把让我吃饱作为亲切的极致。她说她吃饱了,其实根本没吃饱,这是母亲拿吃饱来寄托和表现亲情,说明那年代吃的重要、东西匮乏。她去保温桶倒了碗开水喝,母亲喝完那碗开水,我也吃完了,母亲问我吃饱没有,我说“吃饱了”。其实根本没吃饱。在眼前这座城市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我们属于经常挨饿的一群人,因为我不想让母亲再从手帕里拿钱出来,集千般爱宠于这顿饭,那就会预算外透支呀!
粘滴在手上喷香的菜汁和油,伴随着我一路欢喜,几乎是一蹦一跳就到了旧州坝,我们走进已经收了莲花白的菜地,开始捡别人剥下来不要的外层老叶子。这是每次进城返回时的一项重要任务,捡了不短的时间,箩筐和背篼装满后,我们走到了红庙子商店,买了不少的豆瓣酱、盐、酱油等,对了,还给奶奶买了一块“沙仁糕”,后来就是这块沙仁糕挽救了我的命。
本身晌午饭吃得太早,又没吃饱,再加上捡菜叶时不停地弯腰伸腰的强度劳动,又背着很重的菜叶子,走到孜崖,我感到特别饿,爬崖爬到三分之二时开始两腿发软。我对母亲说:“我们坐一哈儿吧?”“慢慢走,来,我拉着你的手。”她一只手扶着扁担,一只手拉着我还不停地回头看我。我们艰难地往上爬,每跨一步石梯,我的身体就往后扬一下,要不是被拉着我真的爬不动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母亲也不敢坐下来休息,一旦坐下来她挑着那么重的东西,吃得比我还少,可能她才真就走不动了。我不停地冒虚汗,从心里往外冷,冷得我有些晕……大了才知道,这是人饿极了产生的低血糖症。总算爬完了崖,走在平路上,一抹夕阳的余晖洒在母亲脸上,那份明朗、那份温暖、那份自强,我大了才懂,那是母亲在困苦年代送给我的礼物。
好不容易到了双龙湖排洪道草滩上,尽管离家不远了,但我实在走不动了,我目光有些漂浮不定,有气无力地对母亲说:“我真的想歇一哈儿。”她看到我实在太累、太饿了,便同意了。
刚坐下,我就迫不及待地问母亲:“这个菜叶能不能蘸酱吃呢?”回答是可以的,我就抓了一大把菜叶在湖水里洗涮了洗涮,蘸胡豆酱吃,好家伙!这东西越饿越想吃,越吃越咸,越咸越饿……我不停地吃,又不停地喝湖里的水,吃着吃着,我晕过去了——又像是梦,又像是真实,幻觉中自己掉进了一大缸盐水里,不停地喝着盐水,心烧得像刀刮一样,在昏昏沉沉中又感觉有东西从嘴里塞进来,这东西很清凉,我感到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等我醒来,母亲坐在草地上,我头搭在母亲的腿上,看到了她眼里闪出愧疚的神情,眸子里没有了万里无云的清亮,有种只有我才察觉到的无奈表情:这种日子已经过去很多,还有很多这样的日子要继续过……
那块沙仁糕只剩下一半了,我头上还放了一张芋荷叶。我明白了那是在我昏睡中,有东西往嘴里塞是母亲把沙仁糕用手揉烂后在喂我,那张芋荷叶是她从湖里取水给我喝用的。母亲是有经验的,我是豆瓣酱吃多了盐中毒,糖分和水是可以缓解的。我望着母亲说:“我在这睡了多久呀?我们回吧!”她摸着我的头,往她腿上用力搂了一下,“不忙,再休息一会儿。”
清贫中的母亲是艰难的,但没有潦倒,这件事后来她没向任何人讲过。只是在若干年后,我当兵回家探亲和父亲一起喝酒,桌上放了一大碗香肠,我不停地吃,坐在八仙桌旁边椅子上的母亲冲我笑着说:“多得很,少吃点哟,不要像那次晕倒在排洪道哟!”
走在快到家的大秧田坎上,我看见奶奶正站在门口柿子树下伫望着我们,我大喊了一声“奶奶,我们回来啦!”
这时,坐落在舒缓山丘上的村野农舍已有了点点光亮,房西头雷三表叔家门口已经点上煤油灯在切猪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