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霆
父亲好酒,每逢三五好友相聚,必推杯换盏,并不高谈阔论,也不猜拳行令,只自顾自地畅饮,待面红耳赤之际,往往醉极而睡,也不择床而眠,顺势靠着椅背便鼾声如雷。姥姥在世时说过:“他姐夫也不言语,坐着坐着呼噜声就起来了,还特别香!”
大醉伤身,小饮怡情。父亲贪杯,也有缘由。年轻时,他做建筑工人,力工、瓦工都干过,出大力,流大汗,一天下来,需要喝上二两解解乏。后来进单位做制冷工,习惯养成,加之经常值夜班,夜深人静,也会与工友嘬一口。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老家长青乡三合镇那张木质小炕桌上的白瓷小酒盅,父亲缓缓斟满“北大荒”酒后,便拿着一根筷子浅蘸一下,递过来,一半戏谑一半客气地对我说:“你也来一口,尝尝啥味道。”在旁的母亲发脾气说:“学啥不好,学喝大酒。”
父亲单位在佳木斯市蔬菜公司,国企,服务的部门俗称“北库”,即储存果蔬的巨大冷库。因以长长的西林路为界,南端又叫“南库”。赶上大晌午,我放学归来,父亲便会带着我,与几个工友一道去街对面的西旺朝鲜族冷面馆吃饭。
电工付大爷干巴巴的瘦,且戴着深度眼镜,饭量按父亲的话说,就是“猫食”。吃二两冷面,能配二两小酒,也不豪饮,而是抿一口,吧嗒吧嗒嘴,再抿一口,循环往复,沉浸其中,乐不可言。寻常人吃饭是主,喝酒是辅,他反其道而行之。付大爷还喜欢吃朝鲜族辣酱,女老板说,他吃面得半罐辣酱,别人最多消耗“一筷头子”。
制冷工吴叔显然是个“才子”,喝到眼睛红了,话匣子就打开了,唾沫星子四溅地说着一篇科幻小说,内容大约是距离地球几光年之远的比邻星人造访地球,演绎出一幕幕人间悲喜剧的故事。他几乎每次浅斟低酌都拿这个作为谈资,我一度疑心他这辈子只读了这一篇科幻小说。我曾向吴叔当面提出借阅这本小说,但未果。长大后我也没搜罗到这本小说,但吴叔对比邻星球的向往和憧憬至今难忘。
周遭的喧闹,刺鼻的酒味儿,不大的桌面上几个啼哩吐噜的“大舌头”、几双布满血丝的红眼睛,生活的种种苦恼化作高低起伏的腔调和嗓门,大家争先恐后地表白,生怕挤不进这泼水不透的氛围,那绝不是他们惯常的声音,不悦耳,但贵在感情投入。
年岁越小,嗅觉越发灵敏,自己实在受不了长辈们身上散发的酒味儿,走出小饭馆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我最担心的事就是接下来怎样和父亲回家。如若下午有活儿,父亲返回单位倒一会儿,醒来后不耽误工作,要是可以提前回家,那一路真是“惊心动魄”。
骑自行车回去是绝无可能的,我们父子“被迫”步行。父亲推着自行车,我“导航”紧随。他走着走着,眼睛就浑浊了,后来干脆闭眼推车前行。虽然那时路上车少,但也要留心被其他自行车撞到。我几步跟不上,他就扬长而去。有人骑着自行车东拐西绕,险些撞到父亲,待对方回头一看原来是个醉汉,只好怒气冲冲嘟囔一句:“走路也不小心点!”然后,仰起下巴示意我看住喽。
父亲也有走不动的时候。我们二人便停在路边一个食杂店,外面往往搭个棚子,阴凉处有个不锈钢盆,从店里接出来的自来水咕嘟咕嘟灌进去,不一会儿冰凉冰凉的水便漫过盆里的几十瓶汽水,甚至溢出来,这就是东北人所谓的“冰镇汽水”。
付了钱,我俩蹲坐在路边,父亲喝一瓶,我喝一瓶,体验由腹内直冲喉咙的那股子爽气,身体发一阵汗,毛孔瞬间张大。尤其父亲,醉眼朦胧一会儿,再睁开眼睛,世界清澈了许多。他的声音也清澈了:“走吧,我缓过来了。”于是,我坐在车后座,他蹬着自行车,我们一路骑回家。
也许是从小耳闻目睹了太多酒醉后的不堪,我虽然不能说对酒事深恶痛绝,但起码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不过有时自己也难免遭遇。大学毕业后,我在村小当一名编外教师,教学任务繁重,常常眉毛胡子一把抓,除了体育,几乎所有学科都教,一学期忙完,待成绩出来、家长会结束,老师们才算松口气儿,大家自掏腰包凑在一起小酌一下。农家菜、发面馒头、新鲜的猪肉、鸡肉及自家酿的“小烧”,在开锅冒出的氤氲热气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我记得席间还上了一道特色菜,村里叫“陆海空”。不晓得是哪种虫子,带壳、带钳,状如东北的“盖盖虫”,钻土、潜水、扑棱棱飞。同事梁老师撸起袖子在水塘里捞了一上午才收获一篮。去了钳子,盐水杀毒,小料煨上,不一会儿油锅爆炒出来,端上来满满一大盘,咀嚼起来,味道异常鲜美。
饭桌上有个大哥,外号“唐老三”,是学校对面粮食加工厂的老板,个头不高,面色黑黝黝的。他拎来一个5公斤装的白塑料桶,说是自家酿的纯粮小烧,还泡了野樱桃。那酒倒出来,一汪浅红,入口极甜,后劲极大。最初我是推却的,架不住有人劝,有人提杯。几番下去,我就觉得晕乎乎的,有想吐的感觉,生怕把“陆海空”呕出来,还得强装淡定,表情平和。待席散出门,被冬日的小风一吹,立马就不行了,回去在火炕上睡了大半天方罢。
父亲年岁见长,生了一场大病后酒量自不如前,当然不好再与朋友频频举杯,但他特愿意看人喝酒,也殷勤劝酒,还会饶有兴趣地听人家讲关于酒的故事,好像精神上解了馋似的。
我最爱跟他说在新疆塔里木大学读研那几年,接触到当地的“老白干”,六十多度的烈酒,来这打工的外乡老哥儿就好这口儿。通常在一家不大的食杂店,光线暗淡,柜台里横七竖八摆放着香烟、酒、饮料及火腿肠、花生米、辣条等食品,地下都是烟头儿,一把油渍麻花的木质椅子上往往坐着一个沉默的男人,满面灰尘地抽着烟或喝着酒,眼睛发红。出于好奇,有一天我也买了一瓶,起了盖儿,倾倒下来,舌尖微微撩了一下,一条火线瞬间贯穿胸腹,浑身欲燃,霸道得厉害,吓得我赶忙住嘴,再不敢尝试哪怕一点点。
过年回家,饭桌上二舅最爱对我说的话就是:“龙王的儿子会浮水。”意思是我该子承父“业”,掌握酒桌上的主动权了,东北话叫把酒喝“明白”或喝“透”了。但我哪有那个本事,只好避开这样的局面,蔫不登儿地喝我喜欢的果酒去。这时的父亲,靠坐在老藤椅里,在宽松到近乎臃肿的衣服包围下,早没了仰头一干而净的豪气,只对众人的把酒言欢顾而乐之。坐久了,他额头见汗,不由自主地松松领口和腰带,然后,默默离席退到旁边的沙发上闭目休息。
父亲曾对我讲过很多经历的酒事,给我印象颇深的是,他们一帮上山下乡的知青由于伙食较素,弄得三月不知肉味。那时返城在即,人心思动,不知哪个淘气的,把老乡家的鸡顺来打了牙祭。或炒,或炖,香味传出好远。老乡闻着味儿寻来了,大家养的名为“癞子”的大黄狗见势不妙,不是冲着来者吠叫,而是扭头冲着屋子里的“吃货”们大声“预警”。大家瞬间紧张起来,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正直老练的生产队长也跟着老乡进来了,一番解释之后,大家不吵不闹,老乡也跟着众人吃到了一起。处理的结果是大家帮老乡干农活,“以工抵吃”。那天,大家多多少少都喝了点不知谁搞来的黄酒,因为年轻量小,醉了不少人,也包括即将离开乡村的父亲。
对淡出酒桌、甚少沾杯的父亲,我会想方设法寻找“替代品”来满足他的瘾头。作为东北人,我从小到大没听说过醪糟,到了伊犁这个边陲小镇工作后才知道它的味道。与好友小杨出去吃饭,席间他必上醪糟,对我来说未免“甜了吧唧”,但不上头,一来二去让我顿生好感。几次都想返乡捎回去几瓶,临到出门又各种忙忘了,让我有点自责。好在还有酒心巧克力“救急”,回家探亲,我特地跑了几家超市才买到。在店员花花绿绿地包装糖果时,我就在想父亲吃它的样子,一如从前淡定的含在嘴里,鼓起腮帮子颠来倒去的品尝,一不小心咬破,当即闭目回味余香,一副韵味悠长、欲罢不能的样子,仿佛他还是那个诗酒趁年华的工人,或沉醉不知归路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