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

经过上坡路,你弯下腰,一头青丝滑落肩头,抚过我脸颊。我回过头,望着你,调侃而笑,“头发又分叉了,弄得人脸痒痒。”

你嘴角上扬,没有作答,双手推着我,慢悠悠地继续向前。我挠了挠脸庞,手自然地往下落。半空中,我停住,向后移动手,手背慢慢地推向眼前。我向上30度抬头,空中投射的阳光,穿过树枝透过手背,变得斑驳又稀疏。

我们走出老年中心,来到公交站台,坐在长凳一角。冬天的白昼还是很短,不一会儿的功夫,太阳便下山头。云是人间散客,年是大地新钟,迟暮的霞光在天边制造浪漫,伴随着春节的喜庆,讲述着离人的故事。

“你还好吧?”声音从长凳另一角传来,是一位老人。他坐得很端正,围了一条棕色围巾,双手自然地落在腿上。冬季的寒冷伴随暮夜的渗透变得冰凉又黯然,老人呼出的气绕过鼻梁模糊了浅色眼镜。路边的人们行色匆匆,车辆因为晚高峰排起了长队。老人说完后便转过头,若无其事地看向街头。

你一直看着老人,尽管他的视野已从你身上转移。你停顿了良久,终于说了声“还好”,轻轻的,若隐若现。但我听得却很清楚,视线不停地在你和老人之间打转。当我再次看向老人的时候,我分明感受到他的一丝惊讶。他转过头看向你,目光却是如此空洞和迷茫。良久,老人像是想到了什么,继续问:“几个月了?还要多久?”你用右手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看着我浅浅一笑,又看向老人说:“21周了。”

老人像是被勾起了记忆,接着问:“快要生了?”我张开嘴本想说话,一道如雾气般的哈气却停滞开来,因为你的语气突然提高了不少,“说得容易!”不知为何,气氛瞬间跌到了冰点,我们三人不再言语,彼此沉默,看向街头。街边的景色在我眼中变得凝固又静谧,没了声音,只剩下你刚才说过的话,虚无缥缈地回荡又离去。

大半年前,由于一次事故,我双腿残疾,对生活的信念荡然无存,只有无尽的如深渊般的哀嚎,不停歇地敲打着我的心。那段时间,我眼里的世界像失了色,只剩下黑,灰暗的黑。好在你的陪伴像一道光,照亮了我的黑。更庆幸的是,你肚子里有了小宝宝。渐渐的,我终于又看见了这个世界,如此的色彩斑斓。

我看了眼手腕上的表,不出意外,公交车应该要到了。我望着你,心里不禁自责:这段时间你辛苦了,是我连累了你们。余光之处,我看见长凳另一角的老人转过头,嘴唇微动,“你觉得很难吗?”话落,老人又转过头去。

你没有说话,而是摸了摸肚子,表情凝重。老人又说,像是喃喃自语,“你会成功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色越来越暗,你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瞳孔里折射出的街景一度变了形,你反问老人:“是吗?”老人像是忘了之前的对话,打开新的话题说:“你的家人呢?”

“很复杂,我右手边轮椅上坐的是我爱人,肚子里还有即将出生的宝宝。”你转头看向我,捏着鼻子,眼含泪光,又转过看向老人,“还有,我的爸爸……”那一刻,我心头一酸,到嗓子跟前的话再次被咽下。

老人朝你这边挪了挪身体,轻抚着你的肩膀,如父亲般亲和,他说:“一切都会好的!”你微微抬起头,和老人目光对视,嘴角轻轻上扬。

这时,公交车到了。你站起来,随手拿起放在长凳上的包,推过我的轮椅,像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安,语气温和地说:“没事的,放心,咱走吧。”

像是在等待什么,我们如约定好了似的,一同看向身旁的老人。你说:“走吧,车到了。”坐在长凳上的老人,表情变得复杂,嘴唇颤动,眼珠子转个不停,像是在寻找什么。

你弯了弯腰,发丝又掠过我脸颊,我左倾了下脖子,看着你紧握扶椅的手,被冻得通红,我说:“没事的。”你走过去,弄了弄老人的围巾,笑着对他说:“爸,起来吧,我们该回家了……”

恍惚间,我好像看见春天的晨曦如云蒸雾绕,随着太阳的缓缓升起,迎面而立,光耀大地。晨风过后,时光里的寒冬消失不见,转瞬而来的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