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亮
车开进温泉县城,我的眼前出现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城。它清爽,天蓝得纯粹,云白得干净,青山就在眼前不远处,就在四周。好感从此而生。
置身其中,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来得毫无缘由,也来得无声无息。虽只是一种感觉,但如此持续的状态给人以好的心情,看山,看水,看河,看岸,看花,看草,看树,看人,看鱼,看眼前的温泉,和温泉县。
温泉县,以多温泉而得名,位于新疆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境内。进到县城,司机说城很小,一个馕从东滚到西,还能再从西滚回东。城虽小,但城中却有占地数百亩的湿地。湿地又长有野生芦苇,长有菖蒲,还有更多的水边植物有待我来识别。早晚时,我绕着湿地散步,雨说下就下,只好到树下躲雨。
下着的雨,说停就停,太阳照常出来,我继续散步,看细水从身旁、从脚下流过。甚至,有些水是从地下溢出来的。
也是在湿地漫步时,发现温泉县的气候比我生活的伊犁要晚一点。路边有榆树,榆钱才基本落完,如果早来一周,说不定还能吃到一顿蒸榆钱饭。伊犁的蒲公英早已落幕,这里的蒲公英正当时。我掐一棵细看,也还鲜嫩。果然,晚餐和午餐,各吃了一顿。此为来温泉意外的收获。
还有个意外的收获是:这里的云很美,跟我曾生活过的昭苏的云一样美。“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我在温泉的状态。
温泉的水由融雪、泉水、雨水构成。于是,温泉的水很多,它的海拔也不低,所以这里就有了冷水鱼良种繁育。在繁育基地,我们看到了高白鲑,七彩鲑,鲟鱼,金鳟,哲罗鲑……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温泉人,四面环山,身边环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山是山水,水是山水。
温泉有不少蒙古族人。在温泉,听蒙古族民间艺人拉马头琴,唱蒙古长调《高高的赛里木》。琴声悠远,湖水荡漾,马踏草原逆风而行,马鞭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我还在长调和琴声中神游,歌声却戛然而止,掌声将我从天马行空中拉回来。
从温泉县翻过一座山,就到了赛里木湖。
1982年夏天,汪曾祺、林斤澜等人路过赛里木湖到伊犁。过了几天,他们又从伊犁路过赛里木湖到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回北京。当他们回程走到兰州,汪曾祺就忍不住开始落笔写《天山行色》,写下的是有关新疆行的方方面面,赛里木湖是其中绕不过去的部分。
赛里木湖的美,在汪曾祺眼中“简直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真蓝。我顾不上有别的感觉,只有一个感觉——蓝。”其实,这也是许多初见赛里木湖之人的感觉,那时候的赛里木湖,还不是作为景点的存在,就矗立在高山。有一年,我陪同来自海滨的客人到赛里木湖,他们看着湖水惊叹“真像海水。”听他们之言,我虽未见过大海,但瞬间少了许多遗憾。在远离海滨的新疆,把有许多水的湖泊称为海子。这样的称谓,渊源久矣。
其实,比汪曾祺早140年看到赛里木湖的林则徐就记下了他途经的赛里木湖:“又四十里三台宿。四面环山,诸山水汇巨泽,俗称海子,考前有记载,所谓赛里木诺尔是也。东西宽约十里,南北倍之,波浪涌激,似洪泽湖,向无舟楫,亦无鱼鲔之利。土人言,中有神物如青羊,见则雨雹。水不可饮,饮将手足疲软,意雪水性寒故尔。”
博览群书的汪曾祺当然也注意到了林则徐的记录,还在文章中作了引用。后来,很少写新诗的汪曾祺还忍不住写了一首《赛里木》。
在林则徐之前,陕西人方土淦著的《东归日记》中也曾记载过他所看到的赛里木湖。当时方土淦来新疆平叛,之后他从伊犁回西安,《东归日记》就是一路回程记行的见闻。
几年前,我从伊犁回老家,坐的是从伊宁到上海的火车,途经西安。行前,专门找了《东归日记》在车上看。方土淦从伊犁动身是道光戊子(公元1828年)三月十五日未时,“自伊犁惠远城起身”,至六月三十日到西安。他是在三月十九日出果子沟到赛里木湖的,“上达坂……至松树塘,走海子沿,四十里至三台湾。海子周围数百里,四山环绕,众水所归,天光山色,高下相映,澄鲜可爱,中有海岛,内有海眼通大海,有海马,人常见之。又八十里,尽山路,靠海沿而行。”方土淦走了三个多月的路程,我在火车上30多个小时就到了。
方土淦、林则徐笔下,都记载有“神物”,即现在所谓的湖怪。在旅游热的今天,各处旅游景点都在用各种方式“刷存在感”,而赛里木湖平静如初,“青羊”依旧躺在纸页里,不仅躺在林则徐笔下,还在《西域水道记》中,在流放伊犁的清朝文人萧雄诗文中,都各有记录,只待有心人去翻阅。
然而,“青羊”也不是一直都在的,到了民国,就慢慢淡出了视野。湖南人谢彬受北洋政府委派,以财政部特派员的身份来新疆调查财政。谢彬此行有了另外的收获,即是《新疆游记》,这是他一路考察的行程日记,记山川,记民情,记风俗……当然也少不了记下赛里木湖印象,只是已经没有了神物青羊:前临海子,即赛里木淖尔,又曰西方净海,陨箨飘羽,不入于波,水色清碧,莫测其深,阳焊不耗,阴霖不滥,每日潮汐,若应子午。昔有闽越客善泅者,欲探其渊,入水数十武即返,言下有气吸呼,人不得前。后有俄人入探,云内不产一物,惟有风洞,未知信否。海子南锐北丰,周约二百余里,环海皆山,雪峰倒影,景致幽绝。东南隅有岛屿三,近南者大,上建龙王庙三楹,甚为壮丽,为新抚潘效苏知伊犁府时所筑,冻解无舟,未往观瞻。东北隅有小池二,土人称为海耳。海中恒起大风,力能吹岸上行人或羊群堕水。经其地者,当天色昏霾之时,不宜冒险前进。
谢彬的日记,写得很生动,记录的虽是一百年前的赛里木湖风光,但现在再去赛里木湖看,“环海皆山,雪峰倒影,景致幽绝”,好像没有多大变化。所以,我忍不住当一回文抄公,尽数抄下谢氏所写,以为我用。
以上说的赛里木湖,大多是先贤笔下的赛里木湖。汪曾祺写下《天山行色》二十六年后的夏天,我从乌鲁木齐到伊犁,坐夜班车途经赛里木湖,一睡而过;至此开始了十余年来在伊犁的生活。两个月后,陪着远方的客人来此,我尽了一回地主之谊。
十多年来,我多次往返于赛里木湖的路上。或路过,更多的是专门去亲近赛里木湖,有些印象都记在了旧作《赛里木湖: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中,此次姑且不表。看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湖,发现湖之美、湖之魅、湖之媚,尽在湖水中。
初听谭维维的《如果有来生》,听到其中的“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之句,首先想到的就是赛里木湖。以后每次听到,想到的依旧还是赛里木湖,也只会想到赛里木湖。虽然来往过数十次赛里木湖,但住在湖畔还尚属首次,时间就在两个月前,此时距我初见赛里木湖,已过去了十一年。所以,在湖水之外,我还想说的是湖边的大草原。
是夜,我们住在湖畔草原的毡房里。虽已是六月,但在山中,在湖畔,入夜后气温还是很低,架好的火炉和白酒为我们提供了足够度过一夜的热量。酒后,我们裹着被子睡得安详。
在湖畔,不光看湖,还看草原,看云,看花,看羊群,看马群。看雨落下,稍瞬即停,本就纯粹的云、花,经雨水洗过,更加纯粹。
在此时,这个季节的湖边草原上,一眼望过去,花比草多,花比草高。请恕我只能以颜色来给她们命名,黄的花,红的花,蓝的花,白的花……如果我们扑下身子,观察一群花,就会发现即便同属黄花,也各有不同。红花,蓝花,白花,也莫不如是。在这片草原上,究竟有多少种花呢?唉,还是允许我暂时将之改称为“花园”吧。待花期之后,再以她本来的名字,度过夏末,度过深秋,度过被一场又一场雪盖的冬天、初春。然后,来到夏天,重归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