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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烙面
发布:2022-09-01 来源:伊犁垦区报  作者:系统管理员  编审:可克达拉  浏览量:1347 

◎赵旭风

三年前,我的一篇描写家乡美食的散文被陕西某杂志刊用,和编辑老师交流时,他建议我以游子的视觉和心境再写一个关于关中味道的姊妹篇。我不假思索地选题:烙面。

然而,落笔不足百字,已是几度落泪,无法继续,不得不搁笔放弃。几年过去了,关于家乡味道的文章写了很多,但唯独不能触碰烙面的题材,就像早已愈合的创口,不时还会隐隐作痛。

人的情感中都有不能被触碰的地方,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旦触发,即使重建多年的心理防线也会瞬间崩塌。

父亲爱吃面,尤其爱吃烙面。他告诉我们,烙面是世界上最早的方便食品,是日本方便面的祖宗。我从不考证这句话的准确性,起码听着过瘾。

烙面属小众美食,是陕西关中的特色面食,流行于咸阳以北的礼泉、乾县和永寿一带,是一种煎饼和面条的复合体,具备煎饼的酥脆可口和面条的细滑筋道。

烙面由于做工繁琐,加之辅料众多,粗茶淡饭的庄稼人很少有精力和物力制作这道美食,也只有在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时才会制作。

腊月二十九,是做烙面的最佳时间,因为在这一天,每家都有煮肉后宝贵的肉汤和鲜香的肉块,这些都是烙面汤头的灵魂。

荞麦粉和小麦粉是制作烙面的最佳材料,但因为荞麦产量低,种植面积稀少,冬小麦粉烙面居多。

制饼环节的第一步便是打面糊,几十斤重的面糊需要搅拌均匀,释放气泡,这种力气活一定有我的用武之地。父亲摊煎饼,母亲烧柴火,直径将近一米的大铁锅要均匀加热,才能摊出薄厚均匀、火力适中的煎饼,因此燃料必须选用燃烧值低、易于掌控的小麦秸秆。

刚出锅的煎饼,要拿到室外搭在晾绳上降温,同时挥发部分水分,增加煎饼的柔韧性。

就这样,屋内烟熏火燎,屋外煎饼飘飘、麦香四溢,伴着远处传来的爆竹声,四处都充斥着浓浓的年味。

煎饼凉透后就要收回去,即能保留麦香又不至于干裂。收回的煎饼要折叠成3寸宽的长条,整齐地码在一起,施以重物适度镇压即可进入切面环节。

利刀切丝,功夫在刀仗。关中女人擀面切面的功夫是做饭水平的重要标志。切面是母亲的拿手好戏,宽面细面韭叶面样样都不在话下,即使盲切也可以与压面机媲美。切好的烙面整齐地码放在透气的竹筐里,盖上透气的棉布,随用随取,可以保存到元宵节。

“三十的饺子,初一的面。”关中以北很多地方初一早上必须吃面条,尤其“浇汤烙面”最佳,寓意福寿绵长,蒸蒸日上,年年长久。

“浇汤烙面”的灵魂是汤,一锅好汤,才能成就一碗好面。肥瘦相间的黑猪肉片、煮肉的汤、陕西特有的油辣子,刚刚采摘下的花椒和小茴香,佐以酱油醋一起煮沸,使各种佐料去除锐气,味道相辅相成,温和绵柔。撒上剁碎的葱花和韭菜叶子,一锅香味扑鼻的烙面汤头便呼之欲出。

浇汤环节类似于关中北部“羊肉泡馍”的做法,即将一小份面盛在碗中,反复用汤浇灌,让面条充分加热,最大限度吸收汤汁。

“油汪汪、滚烫烫,面在汤里晃荡荡”这是父亲对一碗优质浇汤烙面的评价标准,意思是汤头要真材实料,肉多汤多辣椒多,汤汁要高温滚沸,面少汤多,让每一根面条都浸润在浓浓的汤汁里,让每一根面条都热到极致。

在物资相对匮乏、人们普遍缺乏营养的年代,寒冬里,一碗色香味俱全,油汪汪、热腾腾的浇汤烙面是一种极致满足的享受,这不是每一个家庭都能奢望的。

作为孩子,初一过了就盼望初三,因为初三是母亲回娘家的日子。外公家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兄弟姊妹和子女众多,这样非常热闹的一天,早餐自然少不了浇汤烙面,更重要的是能吃到荞麦烙面。

当年我大学毕业,初到新疆,经济拮据,生活极为清苦,几年才能回老家一次。

你的口味,爱你的人会知道。第一次回老家,八月份的西安热得像一个蒸笼,父母竟然给我做浇汤烙面欢迎我回家。看着他们挥汗如雨却笑容灿烂的样子,回家的幸福感伴随着在外的辛酸瞬间席卷而来,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回新疆的前一天,我去看望外公外婆,看着老人哆哆嗦嗦、慌慌张张,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样子让我心疼。

外婆和舅母固执地为我做烙面吃。站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我一口气吃下好几碗,外公抽着烟袋,外婆佝偻在锅台旁,舅妈一碗一碗地给我盛面,老人满目疼爱和幸福地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的内心愧疚不已。

子欲养而亲不待。多年后,虽说依然没有混出什么名堂,但足以买房购车养家糊口和孝敬老人了。然而,外公外婆和父亲已相继离世。

至此,那些梦牵魂绕的烙面再也没有了原有的味道,它成了我心底最痛的记忆。

一个成年男人的崩溃往往在一瞬间。我从来不相信这句话,我坚信自己足够坚强,不会将自己的伤心传递给身边的人。

给父亲操持完三周年的祭奠仪式,与舅舅一起给外公外婆上坟,跪在墓前,我和在父亲的祭奠仪式上一样,纵使心如刀割,干枯空洞的眼睛依然没有一滴泪水。

一人一箱回到新疆,将自己锁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我花了半天的时间制作烙面。然而,碗未到嘴边,我已彻底崩溃,把头埋在被子里失声痛哭。那一刻,我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悲痛和脆弱。

今年上半年,我去北京出差,见到了二十多年未见的同学,此刻他已是地道的北京人了,有房有户有工作,也算混得不错。他告诉我,他的父母已经去世多年,已有十来年没有回过陕西老家了。我们去了一家地道的陕西面馆吃饭,喝着地道的北京二锅头,吃着家乡小菜,然而当大碗羊肉泡馍和浇汤烙面端到面前的那一刻,他激动得像个孩子,而我也已满眼泪花。

烙面对我来讲已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存在,但对于家乡以外的人来讲,它充其量只是一种小众的地方美食,与其说让我梦牵魂绕的是它的味道,还不如说我更珍惜承载在浇汤烙面里的那些温情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