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
我对于饭团的记忆,似乎都跟贫困和短缺有关。农村搞大集体的年代,粮食产量低,分到每家每户的口粮也不多,每年总有一段青黄不接的日子。乡亲们虽然没到无米下锅的地步,但毕竟只能用很少的米熬一点稀饭,加上红薯、青菜,总算勉强对付过去。但是,我这个正在长身体、每天还熬夜读书的少年还是觉得不够。每逢家里只以简单食物当作晚餐的时候,我一开始是愁眉苦脸,后来便嘀咕:“又吃这些!整天只知道吃这些!”有时候妈妈叹口气,不言语,但有时候也会横眉立目:“不吃这个吃什么!”
有一天,这样的情形再次重复时,也许是妈妈心情好,她忽然对我说:“一会儿再给你吃点别的。”她看看我的妹妹们,似乎想尽量不引起她们的反应。其实我听了也没什么反应,以为妈妈不过说说而已。
但是,当我在灯下坐了约一个小时、而妹妹们已经入睡时,妈妈还在忙碌。不一会儿,她忽然从厨房里走过来,手里捏着一团米饭,递给我说:“给你吃。吃了好有精神学习。”我拿过来一看,是一个拳头般大小的饭团,雪白的米饭中有淡黄的锅巴掺杂其间,似乎像只玩具皮球,看上去十分可爱。我接过来,意外地觉得竟然还是滚热的,可想而知,是妈妈将中午的剩饭加热了,拿出其中一部分做成饭团,给我的饥肠打尖。我的心间和身体顿时充满了温暖,只是担心明天早上家里的早饭怎么办。妈妈说:“你不用操心。”我便埋头大啖起来,三五口便把那个饭团儿吃下去了,吃到最后一口,才觉得饭团是那么好吃,不仅香味浓,而且有筋道、有嚼头,吃完意犹未尽。
我不记得第二天的早饭妈妈做的是什么,或许是在剩饭当中加了一点新米,一起熬成稀饭的吧。我只记得,后来我竟能不时地吃到饭团,而有时候是在早上。家里有事耽搁,妈妈实在抽不出身为我做饭时,便会用剩饭捏一个大饭团,让我在上学路上吃,这样总算不是空着肚子上学了。而我的妹妹们似乎也能理解妈妈的做法,只在个别情况下抱怨过一两回。有一次跟我打赌,赌的就是一个饭团。当然是她们赢了,而且一人赢得一个,破旧的农舍里也飞起欢快地说笑声和喊叫声,那一刻,我们都是幸福的。
我们的东邻日本人似乎也喜欢吃饭团。我不知道日本历史悠久、闻名遐迩的食品“寿司”是否与饭团有关,或许寿司就是饭团的一种,但我却不同意说饭团是由日本人发明的。我觉得像妈妈那样,把剩下的饭捏巴捏巴捏成圆溜溜的一团,是自然而然的做法,用不着跟谁学,跟谁模仿,也不用谁指点,怎么就把发明权归于某一国或某一族人呢?如果要讲发明权,我觉得亚洲那些生产稻米的国家和部族都是饭团的发明者。不过,像日本那样,把饭团做成寿司或者类似食品公开出售,而且一至于今,还是令人敬佩的。这当然也得益于日本是个岛国,盛产鱼类和海苔,饭团里搭配鱼片和海苔,自然就非简单饭团可比了。
其实,中国也有可以出售的饭团,那就是用粽叶包裹的粽子,也叫角黍,其来源据说与纪念屈原有关,这是人所共知的,此处不赘。
我之所以想起早年吃到的饭团,是因为最近读了一篇日本小说。这篇小说写的是某企业一位平庸的职工,因为经济形势不好,企业鼓励职工主动离职(实际上是变相裁员),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被裁对象,便提出了离职申请,结果在告别宴上喝多了。搭出租车返家途中因为内急,他要找地方方便,不料在走向某片草地时掉入了一个深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在其中一待就是两天,于是他回忆起过去,回忆起唱过的一首歌谣。这首歌谣很简单,就是“饭团子,滚滚滚;快快滚,骨碌碌”。他还想起一个民间故事:很久以前,有个砍柴的老人,那天刚想吃饭团子,就有一只兔子从草丛中伸出头。“喂,你也想吃吗?”老人便扔了一只过去,没想到却扔进了一个洞里,兔子也跟着跳进洞。想不到洞里响起了优美的歌谣,就是“饭团子,滚滚滚;快快滚,骨碌碌”。老人又扔了一个,歌谣再次响起,如是几次之后,饭团扔完了,老人自己也滑入洞穴,看见眼前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广场,数也数不清的兔子在舂年糕。
这是多么美好的故事,饭团给善良的老人带来美妙的奇遇,谁能说一个饭团微不足道呢?
其实在日本民间还有类似的饭团子故事:住在乡间的两户农民,一家善良,一家贪婪。善良的老爷爷不留神把他吃的饭团子掉到了一个很深的洞里。后来就出现了著名的台词歌谣:饭团子,饭团子,骨碌碌地转;饭团子,饭团子,骨碌碌地转……老爷爷,老爷爷,骨碌碌地转……再后来,老爷爷也掉进洞里了,由此得到老鼠家族送的金子。消息传到了贪婪的那家,他们也仿效善良的老爷爷把饭团子扔到洞里,自己也跳了进去。但是,他们在偷金子时被老鼠发现了,仓皇逃跑,不料被坍塌下来的洞土埋在洞里。
前面所说的小说名叫《小虫的土葬》,作者森村诚一,我国许多人很喜爱他的侦探小说,但这篇现实题材的小说读来令人心酸,所写主人公的结局也十分出人意料,揭示了日本职场竞争与家庭人伦有极为残酷的一面,似乎不像后一个民间饭团故事所宣扬的“善恶各有报”那么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