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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
发布:2022-08-18 来源:伊犁垦区报  作者:系统管理员  编审:可克达拉  浏览量:825 

◎李剑

一个人的根是怎样扎进一个地方的呢?

我的经验是——生一个孩子。

孩子是一粒种子,促使你与一个地方生发出千丝万缕的联系。像我和宋,跳跳的出生成为一个显而易见的分水岭。

他出生前,我们已经在这个小区生活了三年。三年里,我看得到小区里的花开、草长,看得到叶子在秋风里凋落、冬雪覆盖住一年所有的收获和枯萎,但我看不到人。

看不到邻家的悲喜,也看不到孩子的长成。

三年时间,我除了跟楼上的邻居偶尔见面点头示意外,再没有与旁人打过招呼。

突然,一切就不一样了。

当我和宋带着跳跳回到小区,从前那些隐身在一扇扇门背后的邻居忽然开始一一进入我的眼睛。

先进入我眼睛的,是孩子们。原来小区里有这么多孩子啊!原来在每一个阳光普照的午后,在每一个落日黄昏,小区里最动人的乐音不是屋檐上乌鸫的鸣叫,而是孩子们的欢闹。

孩子们像海水里欢腾的鱼一样一群群地涌入我的视线。

我带着跳跳走进他们,走进一些孩子们的欢闹,当然也走进另一些孩子们的哀伤。

我时常看到那个孩子。他很用力地走路,显然,每一步都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他走路的时候,高昂着头。那不是有意如此,而是他无法改变的体态。他从小区的东头一步一步,慢慢地,经过我们,走到小区的西头。然后回转身,一步一步,按照来时的路线再走到小区的东头。

这样一来一回的散步,于他,是每日例行的并不轻松的锻炼。

他的背后总是跟着他的妈妈或者爸爸。他们也慢慢地走,面容平静,很少说话。我看到过孩子的笑容,他转头看向妈妈,嘴咧得很大,是开怀的样子。我还跟孩子说过一句话。当他经过我身边时,我笑着让了让身。他随即朗声对我说道:“阿姨好!”我说:“你好。”他的母亲冲我笑了笑,继续向前走。

这段简短的对话令我无措。当后来再见到他们时,我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害怕刻意为之带来伤害,也担心不置一言显得冷漠。

而在我犹豫的时间里,他们一步一步,慢慢走远。从此,再无招呼的必要。

我最近一次见到他们,是在小区附近的商场。我带着跳跳在商场里闲逛,一转身,看到孩子和他的妈妈正从电玩城里出来,他们还是没有说话。孩子在前面走,妈妈跟在后面。这个画面瞬间就烙在了我的脑海里,与回旋在脑海中的许多画面一起,成为诠释“生活”这个词的一个注脚。

生活。生活给了这个孩子无法消弭的重创,同时也给了他一对始终在他身后陪伴、尽可能满足他对童年期待的父母。我真希望,父母给予他的爱,能让他在残酷的生活底色上依然生发出对善美的热爱和向往。而善美,大约是能够与残酷的生活抗衡的、给予人心慰藉的最大力量了。

我还认识一个孩子。那天,我和跳跳在楼下玩。跳跳在两个木板间来回跳跃。他说:妈妈,我在过河。

我忘记了那是什么季节,但记得那天的阳光,和阳光下跳跳耀眼的笑容。同时,我还感受到了一束目光。我抬头看到一个女孩站在窗玻璃后,看着我和跳跳笑。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笑容也一动不动,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改变那一刻她嘴角的弧度。

被这样的目光和笑容紧紧攫住,一时间,让我有些惶恐。我没有给予她任何回应,甚至一直不敢抬头去看。

等我再抬头时,窗玻璃后已经没有人了。

从这天起,我就认识了这个女孩。她该是上中学的年纪,常常由她的母亲带着在小区里进出。但凡看到我们,她老远就开始笑。还会拘谨地伸出手,挥动手指,跟跳跳打招呼。

我看得出,她喜欢跳跳。因为喜欢跳跳,所以时常赠送我们最灿烂持久的笑容。她的母亲显然也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开始跟我们打起招呼,路过跳跳,总要夸赞逗弄两句。

我不再惶恐了,大方地回应着她们的笑容,大方地跟她们打着招呼。我从这位母亲的脸上从未看到半点悲戚和难堪,从她女儿的脸上也从未看到一点无奈和委屈。

所有对命运的不平和悲愤,要么在时间中点点累积,进而困顿消沉;要么把它们甩进时间的长河,重新拾起被生活击落在地的尊严。

她们,显然是后者。她是一个需要更多陪伴和呵护的孩子。她是一个愿意给予更多陪伴和呵护的母亲。仅此。

接着走进我眼睛的,是孩子们的妈妈、爸爸、外婆、奶奶……

我认识了很多很多人。小区西面的、东面的、对楼的……我带着跳跳在小区里散步,去菜店买菜,常常会碰到相熟的人。我们彼此招呼:“出去啊?”“回来了!”“孩子呢?”“他爸爸带着呢。”如此等等。

我甚至认识了我们这个单元楼里的大多数人家。因为认识了他们,也便知道,每次路过的那一扇扇门背后,都有着鲜活的人生和故事。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到那么悲怆的哭声的呢?那是毫无保留的、不惧他人听到的、完全释放出来的痛哭。

哭声常常在早晨响起。我还没起床,哭声就破墙而入,一声声钻进我的耳朵。我躺在床上,一边看跳跳睡梦中可爱的样子,一边细细辨别哭声传来的方向。

终究是无果。

直到那天,冬日的寒意刚刚褪去、阳光暖暖地铺洒在楼前,我带着跳跳下楼,一推开单元门,就看到了她。她坐在一把轮椅上,右臂蜷在胸前。听到响动,她转过头来,目光正好和我相遇。我们都怔了怔,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最后,她转过头去,看门前尚未抽出新枝的山桃。我带着跳跳从她面前走过,什么也没有说。

她遭遇的厄运突然横陈在阳光下开始接受现实的目光,令我们彼此感到惶然无措。我们都需要时间慢慢调整和适应。

从那以后,只要天气晴好,我就时常可以在楼下看到她。她的爱人站在身边,一手搀着她练习走路,一手拿着海绵坐垫,以备她走累了可以随时坐下来休息。

跳跳问我:妈妈,那个阿姨为什么走不快?

我说:因为她生病了,所以要慢慢走。

跳跳说:我没有生病,我可以走得很快。

我抱抱他:是的,等阿姨好了,阿姨就可以走快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春天还在路上。后来又下了两场大雪。我一度担心小区里那些率先感受到春意,已经把花骨朵打了满枝的山桃还能不能如约绽放。

这几天,天晴了,天气越来越暖。那些经历过冰雪的花骨朵们便睡醒一般,一下子妖妖娆娆地开了满树。

而我也忽然发现,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早晨听到那悲怆的哭声了。

消解这哭声的,是时间和无可奈何?还是春天和希望?我无从知晓。

我带着跳跳去楼下散步,推开单元门,看见她正坐在门口的矮墙上。她爱人站在她面前,两手搀着她的胳膊,正用力把她扶起来。

我停了停,笑着说:“锻炼呢?”

她和爱人都愣了一下,随后,她爱人说:“嗯。”

我点点头,带着跳跳走过门口那株开得正盛的山桃。我听到,树上有千万只蜜蜂在“嗡嗡嗡嗡”地叫。

生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苦,亏了有春天。亏了有这一点点、一点点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