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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爱吃草
发布:2022-07-21 来源:伊犁垦区报  作者:系统管理员  编审:可克达拉  浏览量:1548 

◎武春雷

生在草原,长在草原,自然对草情有独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爱上了吃草。

先说藁本。原本并不知道这种草能吃,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母亲的菜园里长着一大片,在玫瑰花下、杏树旁,兀自蔓延,一年比一年多。母亲总是把它割下来喂牛,一茬茬割掉,又一茬茬长起来,我甚至没有注意过它。那些年里,我连自己都没有注意过,又哪里会有心情注意到这沉默不语的草呢?不就是草吗?绿了,黄了,一年一年的时光就过去了。

有一次,母亲顺手摘了一把它的嫩叶用来炒肉,从此让我爱上了它的味道。特立独行的药香和浓烈的草香混合在一起,不止一次让我的味蕾想哭——如果,味蕾能够流泪的话。好像是一种来自远古的召唤,清新、冷静。在这种味道里,我想起吹过山顶的呜呜的风,想起低垂的深蓝色的雨云,想起峡谷里、山涧里哗哗流过的溪水,甚至想起一道炫目的闪电。

然而它们此时长在菜园里,长在香气馥郁的玫瑰花丛下。没有人刻意播种,也许是哪一把泥土里藏着种子,也许是一股风偶然携来,也许是谁的衣角兜住了它们亟待远行的孩子,更也许,是一只鸟儿,是哪一只小野兔的毛脚丫缝里漏下了几粒不起眼的草籽……谁知道呢?在这世间,不是有太多的事情在悄悄发生吗?反正,它们在这里扎下了根,一丛一丛蓬蓬勃勃地长着:清晨,顶着满身的露;傍晚,披着一肩的夕阳,玫瑰的深红色花瓣,杏花的粉白色花瓣,落在它们深绿色的羽状叶子上,落在它们脚下黑色的泥土上,一场又一场的相逢,不是在我们的眼角余光处悄悄进行着吗……

我常常坐在花田边,看着生长茂盛的藁本发呆。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象它们在野地里、在山坡上成片生长的样子。想象着它们成群结队在阳光下奋力拔节、在风里摇动身姿;想象它们在雨里举起伞状的白花,一遍遍小心翼翼检查呵护自己结下的种子;想象它们窃窃私语或者一起哈哈大笑的样子(那时一整座山坡都充满了笑声,笑得阳光都荡漾起来);想象着一只小野兔跑过它们,沾了满身桀骜不驯的气味时,一次又一次停下来,怀疑地嗅着自己的样子。

这次是父亲来县城看我们,从家里带来了一大袋藁本。下过雨后刚摘的,干净、脆嫩、蓬勃,香气浓烈。放在冰箱里,每天拿出一些炒来吃,吃得唇齿生香,欲罢不能。

吃蒲公英是这两年才开始盛行的。似乎人们吃够了菜地里长出的蔬菜,渐渐把目光投向野外,最先被看中的就是蒲公英了。每个春季,蒲公英总是最先绽放,即使在昭苏这样的高寒地带也是如此。冰雪刚刚消融,它就在料峭的春风里盛开了,舒展着光线一样明亮温暖的花瓣,不管是广袤的草原上还是庭院的墙角下,只要有阳光的地方,就能看到它的笑颜。毛茸茸的一朵一朵,我总觉得它们在阳光下是眯着眼睛、嘟着小嘴的,有点淘气又像在撒娇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昭苏的土地肥沃,雨水充沛,我家院子里的蒲公英长得格外肥嫩。春天里,怀着告别严冬酷寒的欣喜,摘下它放在盛满清水的杯子里,仿佛采摘了太阳;夏秋时节,夕阳西下,姐妹几个在菜园里用它闭合的花苞“打仗”,看谁的“将”更厉害,手上、衣服上总是沾满它苦苦涩涩的汁液,难以洗去;初冬季节,还会摘下它成熟的种子,轻轻一吹,漫天飞舞,把自己的梦想也送得好远好远……记忆中蒲公英总是这样的,离“食物”这个概念太远,它差不多是童年和青春的象征。那时候,总是希望自己有那样飘飘忽忽飞走的能力,总是希望自己的根能够扎在别处,总是希望他乡没有严寒的冬天……

还是母亲告诉我,蒲公英有个别名叫“婆婆丁”,是能够吃的。母亲将它拔下,切去老根,洗净,用开水焯过,放少许盐和醋凉拌,竟很好吃。微微的清苦,韧而嫩的口感。嚼着的时候想起它毛茸茸的黄花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淘气的样子,想起夏天傍晚的时候菜园里传得很远的笑声,满手苦苦的浆液;想起那些越飞越远的融入红红晚霞的愿望……

去年有一段时间情绪郁结,脸上不停长痘痘,身体也颇多不舒服的症状。父亲拣菜园里长势甚好的蒲公英挖了很多,洗净晒干,一次次从乡下给我带来,一次次叮嘱我泡水喝,多多注意身体,好好调节情绪。奇迹般地,很短的时间内,我的身体完全恢复。蒲公英也许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是那些泡在杯子里绽开的太阳照亮了我。书上说,蒲公英性寒,却偏偏暖透了我。对我来说,它清苦的滋味,恰恰是最透彻清醒的甘甜。

我吃过的草,还有什么呢?苜蓿。原本母亲在菜园里种了一片是专门用来喂牛的。我只知道它是牛羊最好的饲草,夏季的草原上会有大片大片开着紫花的苜蓿,如梦如幻,割去一茬很快又会长出另一茬。我还知道传说中会带来幸福的“四叶草”,也正是苜蓿。这是一种集浪漫与实用于一身的美丽植物。它可以吃吗?春季见过街头有人推着车卖,小小的圆叶片在春风里懒懒地停着,偶尔掀动一下,每一片都是一颗小小的心,每一片都嫩得像露珠,仿佛咬下去嘴里就会充满鲜绿的汁液。然而从来没有动过吃的念头,莫名觉得买它的人都有颗浪漫的心,是要与自然亲近的。

直到那天,母亲将摘下的苜蓿嫩尖用面粉拌匀了,放在锅中蒸熟,加些盐、调料、香油,我尝试着吃了,更加懂得了吃草的快乐。后来又学会做苜蓿蛋饼、苜蓿饺子,家里的苜蓿嫩芽成了我们口中的美食。

我在大口大口咀嚼的时候,真切地体会到草原上一头牛的幸福。它们总是那样,与大地、与丰美的青草深情对视,卷起长而柔韧的舌头,大口大口扯下、嚼碎来自大地母亲的馈赠与爱抚。“夸哧夸哧”,咀嚼的声音富有质感,口水一串串滴下来,被风扯得老长,那分明就是炫耀与满足,自得与安定。偶尔它们也眨一下大眼睛,喷一声鼻息,匍匐在深深的草里,反刍着来自每一个毛孔的幸福。那样子,让我想起在母亲怀里吮着乳汁的婴儿,嘴角粘着乳汁,眼神清澈,笑容神圣。人类娇滴滴的胃口与味觉,注定不能享有同样的丰盈体验。我甚至想,当一头牛看见人类餐桌上精心烹调过的“草”时,会不会笑出声来?

我爱吃草,吃草的时候仿佛回归于人类的丛林时代,那注定也是一段有着甜美记忆的漫长时光。吃草,一种最自然的真实,最淳朴的皈依。爱吃草的人越来越多,很多草已经在温室里被培育成了精致的“野菜”,高高在上,顶着光环,登堂入室,价值不菲。人类真是无所不能的,我总是心疼,仿佛自己最心爱的友人被伤害,仿佛我已被最亲爱的人遗忘。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一株长在野地里的菜,空有端端正正一丝不苟的“菜”的样子,却渴望着听到那满山坡的笑声,渴望在风里摇着,结出饱满的籽。这样的时候,内心便特别安静,不只因“草命”如此,更多着几份高贵和尊严。

我们去吃草吧?还是去吃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