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佩枫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还故乡。
一首细君公主歌在千年之后,仍有凄楚不绝的历史回声……
公元前105年,一支来自西汉王朝京师长安的“和亲”使团,簇拥着几辆彩绸飘扬的马车颤颤悠悠地碾过玉门关,辚辚萧萧地向西而去,平平仄仄地腾入一行孤烟。
当历史长镜对准中原秦汉交替,鼎器易主、激动人心的场面时,长城外,一个强悍的北方游牧民族匈奴,以“天之骄子”自居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匈奴人精于骑射,鸣镝呼啸和战马嘶鸣,让看起来雄伟坚固的万里长城防线犹如“裤腰带”一样脆弱,充满了被随时扯开的危险,大汉朝开国雄君刘邦也发出“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哀叹。
匈奴人在冒顿单于的统领下,逐鹿西域,狩猎塞上,马鞭指处,所向披靡,迅速击败了昔日“卧榻”边的仇人东胡和大月氏,进而挥军漠南,攻掠楼兰,呼揭等西域诸国莫不率服,麾下日逐王驻兵天山北麓,分遣名为“僮仆都尉”的监督收税官员进驻所臣服国家、部落,控制了西域各国内政、外交、军事,对汉王朝形成了步步紧逼的半月形包围圈。
终于,汉武帝刘邦在汉初休养生息、发展经济的基础上,利用中原地区富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对匈奴向中原地区不断的侵扰,掠夺性战争发起了强有力的反击。
汉王朝的传奇人物张骞则两次深入匈奴的臣属国乌孙实施“断匈奴右臂”的战略决策。乌孙是西域迅速崛起、国力仅次于匈奴的一个草原政权,由于早期乌孙在复国时曾经得到匈奴的扶持,所以长期受其控制和奴役。 乌孙昆莫猎骄靡对匈奴奴隶主集团苟繁的经济掠夺,自身统治上的屈辱地位早已不满,张骞带来了汉王朝抗击匈奴的建议和要求:“乌孙能东居故地,汉遣公主为夫人,结为昆弟,共拒匈奴”。
乌孙昆莫猎骄靡陷入了矛盾的旋涡之中,汉王朝实力如何,尚不清楚,内部亲依匈奴,恐惧匈奴的宗族势力不小,他决定遣使到内地探明虚实,再从长计议。
然而,匈奴得知乌孙与汉王朝通使后,雷霆大怒,欲出兵击之,形势十分危急,乌孙使者到内地见汉人众富厚的情报,增强了猎骄靡与匈奴“分庭抗礼”的信心,他决定通过和汉王朝“和亲”结盟,互为依存,来保证自身政权的安全稳定。
最终,乌孙以天马千匹为聘礼,汉王朝则封赏内地江都王刘建的女儿细君为公主,嫁与年近花甲的乌孙昆莫猎骄靡为妻。那个时代,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至高无上的皇权统治下,细君公主作为皇室宗亲,身份再怎样拔高,也只不过是皇帝的臣子而已。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贴上了冠冕堂皇的政治标签,成为政治“阳谋”的牺牲品。
走过的路,身后足迹模糊,细君公主在前往乌孙的途中,闷闷不乐,不思饮食。人的命运有时真是变化无常,就在一个月前,正值豆蔻年华的细君公主,无忧无虑在江南暖地凝脂气蒙蒙的王府花园玩扑蝶花间、堂前拜月的游戏,谈婚论嫁的话题对她来说仅仅是停留在花苞上、一个蜻蜓的心跳而已。现在却要把一生托付于万里之遥一个从来没有在梦里出现过的异族男人手中,怎能不让她肝肠寸断呢。随行的乐工只好在马背上弹起箜篌,唱起家乡的歌谣,为她解除烦闷忧伤。数百人的“和亲”使团经过几个月的长途跋涉,终于到达滇池的乌孙冬都赤谷城,细君公主见到了前来相迎,已经须眉皆白、年迈体衰的乌孙昆莫猎骄靡。细君公主被封为乌孙尊贵的右夫人,开始了毡帐穹庐、食唯乳酪的游牧生活。她在赤谷城自建宫帐而居,并率乐工、匠人、侍女耕田种菜,将汉人的农业文化传入乌孙。
一年又一年,唯余那度过玉门关的春风,梳理着细君公主怅然的思绪,一个张开双臂在融雪中相迎;另一个追随春风飞来,思乡的情感常常需要寄托两对翅膀,一对是梦里的,一对是旧时堂前燕子的,燕子站在赤谷城高高的土墙上,美丽的小喙从羽毛中唤出故乡的气息,似在告诉她跟着炊烟快快回家吧,父亲母亲已是满头白发。
细君公主很少说话,乌孙的臣民都知道,只要细君公主说话了,这个春天的花就香了。细君公主自始至终履行着自己“和亲”的政治义务,她把种出的粮食分发给乌孙的老百姓,他们手捧阳光,感谢仙女的赐福。
胡天八月,飞雪飘飘,被乌孙人喻为“太阳神之子”的昆莫猎骄靡就要陨落了,他临终时要求细君公主再嫁其长孙军须靡,细君公主拒绝了。虽然小母从子,嫂从小叔在乌孙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婚俗习惯,但是对在中原汉文化熏陶下长大的细君公主来说,这是一个不能接受的有违伦理道德的事情。她上书汉王朝请求给予答复,本意是向“娘家人”寻求庇护,可是汉武帝刘彻却用冷冰冰的“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一语道破了这种政治婚姻的实质。细君公主忍辱负重秉承汉王朝旨意,不仅再嫁了军须靡,而且根据自身的政治使命,在草原广泛进行了“红缨在手缚蛟龙”的政治活动,她经常置酒饮食,以币帛赐王左右贵人,笼络人心。
秋天来了,橙红、鲜红、暗红的落叶犹如尸衣铺满大地,人字形的雁影被夕阳剪贴在蓝色的天幕上,细君公主憔悴的身姿是大汉王朝盛世的缩影吗?伊犁河谷衰草连天夜夜心,只有风的表达是来自远方的表达,细君公主站在风中,看着那些枯萎的草迎风而舞,犹如白发根根折断。
细君公主站在大汉王朝历史的风口,命若琴弦,她感到了生命中那种易折的脆弱。大风阵阵地吹过,从秦时明月吹到汉时关,从长安吹到天山,太阳之下《大风歌》响彻天南地北,谁在聆听那种永恒?
千年以后,凄艳的夕晖中,我们犹见美丽的细君公主从紫雾之中走来,向草原上和睦相处、安居乐业的各民族兄弟姐妹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