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志梅
行走于新疆这片有广度的土地上,你的欢乐和痛苦一样蓬勃生长。
行走在伊犁这片有高度的土地上,你会遇见更好的自己。
行走于可克达拉这片有温度的土地上,让我们照见本心。
无边的视野中,我们一同来过这里。
——题记
见证第一场雪
1968年的那场大雪,给伊犁河谷人留下了最深刻的记忆。
北天山迤逦向东,南天山雄健西行,遥遥相望,合抱而围,将河谷这朵盛大的白莲,拥在臂弯。
纷纷扬扬的白,从头一年深秋一直飘到来年四月。
那年那月,雪深及腰,柴门难开。
那年那月,伊犁河谷,所有的地窝子被雪花紧紧拥在怀里。
那年那月,在地球的一隅,在伊犁河谷,在可克达拉,在雪之掌心,见证那场大雪。
在襁褓中,我的生命之初,对一切浑然不知。
大雪无边 生命温暖
那年那月,可克达拉的茫茫雪原上,一匹枣红色的马儿驮着一个男孩儿踽踽前行,他要去远在几公里外的可克达拉边防派出所给小小的妹妹报户口。
茫茫大雪摩挲着高大枣红马的肚腹,摩挲着哥哥脚上穿的羊毛小毡筒。就这样,一行奇怪而又生动的印记,留在那片茫茫雪原上。也不知走了几个钟头,当枣红马的眉须全白了的时候,男孩儿站在了派出所工作人员面前。
大雪无边,大雪温暖。
妹妹哪天出生的?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下着好大的雪。
只是1968年的春天,雪天天下着,天天都是大雪无边……
枣红马在屋外打着响鼻,温暖的鼻息氤氲着空气,它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男孩儿。
当下最好,应是良辰吉日,那就给妹妹把户口落在今天吧。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在一个男孩儿懵懂的眼神中,工作人员记录下:肖志梅,女,1968年4月2日出生。
在我出生一个多星期后的一天,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居民簿上,有了我的存在。
那年那月,哥哥十岁。在我们家中排行老大。此后一生,我们皆呼他——大哥。
缘聚是最高的欢乐,也是最深的悲戚。
拄杖看雪 与尔同白头
人生旅程,悾惚之间。我们兄妹五人合抱而围,向光而生,不经意间五棵小树苗已渐渐长高长大,紧紧长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出生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孩子们,长到十六七岁时就已然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在地窝子里出生并成长的大哥,开始带着弟弟妹妹们自己动手盖房子。第一栋房子选在连队西边的一片盐碱地角。从春暖泥融时开始打土坯,备木料,到夏秋之际,房屋封顶竣工,赶在落雪之前,我们一大家子就欢天喜地地搬进了属于自己的新居所。那一年大哥二十出头。此后的大哥战斗力与日俱增,在可克达拉盐碱地的那片芦苇荡边,他带着弟弟妹妹们又建起了一方小宅院,在那里他娶妻生子,生活了几十年。而后在穆库尔沙漠边缘,他带着兄弟姐妹们盖起了几间气宇轩昂的砖木房屋,让两个长大了的弟弟也有了自己的家院。
如今的大哥,将小我置身于宇宙大化中的一缕青烟,一骑单车,白云为伴,四海为家。形同“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逍遥无限。我们只能目送你远去,看着你遁出,触手可及的空无和渐渐冷却的气息,强迫我们将一生的牵绊与深爱,在今日了断。
在深爱时忘却,在不舍时别离。
我们说好的一起杖尔看南雪,如今却无法与你两白头。
远望雪山 近听伊河
无论你念与不念,它们永远在那里。无论你恋与不恋,它们永远宁静不语。
天山山脉自西向东,缓缓伸展。南北天山灵动地托起了满山碧松,拥住一脉水波——伊犁河。
生长在伊犁河谷的人,大多如我一般,呼吸之间,放眼天山山脉,抚手伊犁河水。它们是天地物语,是自然对伊犁人的厚爱。随着时光的深入,这山这水已经深深地植入我们的生命中,或为骨骼,或为血脉,入定我们的精神,坚定我们的言行,左右我们的灵魂。
困惑时、闲暇时,我都会向着那山的方向走走,远远看看天山山脉,从东到西,目之所及,它雄浑安静的在那儿,黛蓝色的山脊,时常以雪为冠,那气定神闲的胸襟,让人宁静,一如《淮南子·本经训》里讲:“质真而素朴,闲静而不躁”的超然笼罩着我的身心,让忙碌的我们不论冬夏不语春秋,拥有了一分闲静深远的心境。
草木本心 生生不息
天山之南,伊犁河边,春雨无边到河畔。
赶着雨水的润和春光的暖,大片大片的蒲公英花盛开了。那锯齿形的阔叶,举着一朵朵金黄的花束,没几日之后又变魔术般地撑开一朵朵圆圆的伞包。其时,一场风来临,蒲公英坐着风车,带着一群孩子,在河谷自由飞翔,然后选一处合适的地角,悄悄扎下根来。
草木有本心,自然而然,生生不息。
我时常感念父母那一辈人的坚毅强大。那年那月,他们从江南水乡泽国出发,一路向西穿越戈壁,翻越天山,来到伊犁,在这里扎下根来。那年那月,他们两手空空,目光坚毅。极目苍茫中,他们望见了天山山脉,他们听到河水拍岸之声。雪后天山,雨中伊犁河,那一代人内心最深的爱都在这里生长,他们相互有意,也相互成就。
他们喜欢这里的宁静辽远,这里安放了他们的孤独,锤炼了他们的精神。
心安之处即故乡,天地之遥,伊犁河谷安放了那一代人的身心。
今夕复何夕
“可克达拉”之于我们这一代人,一如生命中的另一个芳名,从听得懂母亲呼唤自己乳名的那一刻,就已萦绕在耳畔,缠绵于心间了。
可克达拉,可克达拉,可克达拉……
有多少芦苇荡听见过这呼唤,有多少戈壁滩被这声土得掉渣的呼唤惊得尘土飞扬。
有多少阡陌在这声呼唤中纵横捭阖,有多少防护林在这声呼唤中挺直了腰板。
有多少盐碱地在这声呼唤中出落成沃土良田,有多少娃娃在这一声声呼唤中长大成人走向远方……
又有多少年轻的容颜,被这一声声呼唤喊成了垂垂老者,如今他们长眠于此,成为了可克达拉的一抷黄土,或者,一片片小小的山冈。他们的耳边依然响起那一声声呢喃:可克达拉……
今夕复何夕?可克达拉以其无穷的力量,成就了一方塞外江南的神话,造就了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的建设者们水润塞外,塞外明珠,绿色河谷,河谷宜居的梦想。
今夕复何夕,如今的“可克达拉”已从曾经的六十四团走向了更为广阔宏大的生命,她走出了曾经的盐碱地,拥有了更为广阔的时空和含义。今天的可克达拉,是所有为她付出青春和生命的几代垦区人的心灵居所;她是属于所有四师人民的,也是属于整个伊犁河谷的。只是不论今夕何夕,她永远是我们可克达拉人生命中的情感原型,是我们几代人含在嘴边暖在心里的那个乳名——“可克达拉”。
今夕复何夕?未来已来。
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之时,让我们站在生命出发的原始之初,今天的广袤可克达拉已然成为我们的宴会厅,让我们一起来,掬一捧伊犁河水为酒浆,邀每一位垦荒人前来,让我们一起酬答这方天地,释放每一段忧伤,感恩每一个自己。
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遥望浩渺的宇宙,巨大的忧伤与卑渺感裹挟着憧憬与期待席卷而来。
记得是谁作如是说: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逝去的亲友就是身边的暗物质。
我愿能再见你,我知我再见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们的光锥曾彼此重叠,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纵使再不能相见,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网的永恒组成。
茫茫宇宙中的一点,在这个悬浮于阳光中的淡蓝色星球上,在浩渺的时间长河中。
在天山脚下一个小小的褶皱里,在伊犁河畔。
曾经的你们纵浪大化,而今你们已超然度外。
在那道弯弯的小河边,在那片山冈上。
在万物相携而自得的世界,不期然的相遇让我们有幸一同来过。
时间无从追溯,静静地。
如今我依然静静地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吹着你们曾吹过的风,走着你们走过的路,看着你们看过的山……心间不由浮现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们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