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秀华
辛丑年冬。北疆以北天寒地冻,雪可盈尺,伊犁河谷仍是深秋模式,树叶虽已落尽,大地清静至简,却一如剪了短发的利落姑娘,俏丽而妩媚——好一块温润福地,果然塞外江南!就连冬日里可怜楚楚的鸟儿都尽情享受着金色暖阳,在横斜而下的澎湃阳光中翻飞着啼叫着,倏忽跃上楼台,机灵如顽童。夏日里被浓阴掩映的建筑一一显露,就像退潮之后海滩上的热闹开场,市井百态显山露水,市民生活活色生香。
河谷西端的新城可克达拉市因植被繁茂,在冬日里就更多了一份水墨氤氲的辽阔气象,树林深处瞧不见的鸟儿在啁啾,如春蚕吐丝一般,尽情宣泄着积攒了整个春夏的明亮色彩。天高到蓝色最深处,一江碧水沉静如海,玻璃般泠泠奔涌。
可克达拉市好山好水,相对于人们熟知的朱雀湖公园,重建的望河亭可谓一处水天一色沙鸥翔集的所在。由于选址在一处高台,又配有观景望远镜,从这里观赏伊犁河,河滩湿地,林木森然,烟波浩渺,岸芷汀兰,四季总有不同风色。就拿冬季来讲,在这里栖息着天鹅野鸭鸥鸟等数之不尽的鸟类,河岸、沙洲,处处喧嚷,好不热闹。
可克达拉市望河亭得名于清代伊犁将军驻衙帅庭之地惠远城的望河楼。惠远城,时称伊犁大城,清时为新疆首府,设伊犁将军,统辖天山南北各地。望河楼沿袭中原各地临河近水建楼这一中华文化传统,于乾隆四十年(1775年)修建,这座中原风格景物建筑,堪称当时前所未见的唯一造设。
从18世纪末至19世纪中叶,横跨清代乾、嘉、道三朝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出现了许多以惠远城望河楼为题旨的诗歌,其诗歌内容题材不一,有伊犁将军的即兴抒情,更多是戍客文人的心灵倾诉,还有当地百姓的浅白谣曲。
据记载,当年,伊犁河可通航,每年夏秋丰水期间,有16艘木船将上游宁远城(今伊宁)粮库的粮食运往惠远城,以供兵民之食,而望河楼耸立河岸,视野开阔,能俯瞰河道。望河楼建成之初,时任伊犁将军的伊勒图在望河楼上题联,文曰:源溯流沙气润万家烟井;泽通星宿波恬百里帆穑。额曰:泽被伊江。
望河亭屹立高岸,登楼远眺,景物尽收,诚如徐松在《西域水道记》中所云:望河楼“红栏碧瓦,俯瞰洪涛,粮艘帆穑,出没其下,南山雨霁,沙市云开,酒植茶枪,赋诗遣闷,苍茫独立,兴往悲来”。一时间,惠远城内的达官显宦、骚人戍客莫不以登楼望远,诗酒风流为时尚,留下了多少华章佳句。
诗作者中有相当一部分为朝廷遣员(官员获罪流放),这些“荷戈”戍客,前后接踵,聚居惠远城及其附近,形成一个引人注目的戍客文人群体,他们虽已失去往日声势,但自幼受中华传统文化熏陶浸染形成的内在文化素养潜能,却在人生巨变中如朝阳喷薄,华章迭出,著作斐然。有广西柳州“开兰名宦”、嘉庆朝戍员杨廷理的《西来草》多卷诗,文学家,有“毗陵七子”之称的洪亮吉的《伊犁日记》,《万里荷戈记》,《天山客话》,国史馆纂修官祁韵士则有《万里行程记》《漾池行稿》等,更有著名地理学家徐松写就《新疆赋》《西域水道记》《新疆识略》等,这些传世之作,使国人对新疆有了准确新鲜的认识,迅即在社会各界产生了强烈的反响。时至今日,我们仍能感受到其历史文化的震撼力,仍是研究新疆史地的重要资料。
用伊犁史地文化学者赖洪波的话来讲,“这些高品级文化人的聚合,自然也就形成了当年惠远浓烈的文化氛围,戍客文人以写诗安顿心态,疗复心灵,使伊犁成为清代西域诗的渊薮。”
据不完全统计,在清代伊犁诗中,以望河楼为题旨的诗歌有42题61首。通过清代戍客文人的反复书写与渲染,望河楼已然升华为一种文化记忆,今天依然引人遐想。望河楼诗稿中既有对西陲壮美风光的咏赞,更多的是抒发登楼之际的复杂情感,其中不乏表达强烈的乡愁和思归情绪的。如庄肇奎有诗云:“边楼突起傍城隈,苍莽遥空暮色来。日落横江群马渡,风声曲诸列樯来。”陈庭学诗云:“登临西北有高楼,泛览何须遍十洲。盼得槎回人亦返,乡关依旧向东流。”舒敏诗云:“客舍愁多梦不成,雁声嘹唳过江城。蛩喧荒砌人偏寂,笳咽边楼月倍明。”也有不少赏景抒怀之诗,尽显当地景物和日常生活,如洪亮吉《伊犁纪事诗》(四十二首)之一云:“城隅两日霁寒威,韦曲词人尚下帏。趁得南山风日好,望河楼下踏春归。”趁塞上初春晴好春游,何等逍遥!王大枢有诗云:“四周山色玉屏风,一片秋光宛在中。山似美人江色镜,落霞都作故衫红。”诗中对伊犁河景物的描写犹如一幅山水长卷。陈庭学诗云:“寒江冰断鲲鲡影,猎马嘶惊狐兔魂。奇句纵横联石鼎,忘形谈笑举匏尊。”水中生物对应陆地生物,文朋诗友楼中对诗连句,当时情景呼之欲出。杨廷里的《春晓雪中同友人登望河楼》云:“飞雪迷漫晓气含,楼头胜概共争探。千章琪树笼轻雾,一派春潮卷翠岚。绝塞有谁携斗酒?空山还自忆双柑。最怜寂寞亭边杏,开到墙头月已三。”《暮春登鉴远楼》(望河楼又称鉴远楼)“千山排远景,万里动归情。极目春先去,开怀浊酒倾。临风一长啸,薄幕咏行行。”不愧为柳州巨才。
两百多年来,望河楼这座象征着诗化中国歌吟边疆的历史建筑历经风雨,虽然早于消弭于历史深处,但却留下了传唱百年的诗词歌赋,一些诗文甚至对考察当地自然风物人情文化流变有着重要意义,围绕望河楼发生的故事也都有据可查。其中,舒其绍的《伊江塘工纪事》诗颇令人注目:“颓岸连沙壅急流,夕阳明灭乱槎浮。回澜大府筹边计,荷畚群工报国秋。犀甲三千环劲弩,蛟宫十二起高楼。廿年功业成何事,江海苍茫泛白鸥。”据学者赖洪波考证,诗中以五代吴越王钱镑筑打海塘的典故,描述1802年上任的伊犁将军松筠动员当地各族人员在惠远城南望河楼附近修塘防河水侵刷河岸的情形,根据诗作者注释,此次修筑塘工的主力是内地汉族(浙江海宁)流放苦工人员。《伊江塘工纪事》是惠远城望河楼附近防治水患所仅见的诗歌,弥足珍贵。
其实,临河而立的望河楼在建成后不久,便出现河水冲刷河岸引起的坍塌威胁,乾隆年间修建惠远城时,城南距河二三里地之遥,后来,“积年河徙,侵刷北岸,率以柳圈络石御之”,然而年年水患不绝,修筑防波堤成为一项压在劳动人民身上的辛苦徭役。
而今,伊犁河两岸早已建成景观大道,“柳圈络石”建造防洪堤的历史早就一去不复返。河流两岸的景观大道已经成为国家4A级旅游风景区,绵延不绝的野生次生林与人工林交织繁衍于河流两岸,造型美观而实用的木栈道、风雨廊、金木亭阁融入当地自然景观,也为亲近自然吟咏山水的人们增添了一份随处可驻足的人文栖所。
最令文人墨客更无法想象的是,望河楼之后两百多年,一座名为可克达拉的新兴现代化城市承载起了多少人的美好期待、梦想与乡愁。由于可克达拉市域部分与惠远城相接,自可克达拉市这座年轻的城市重修望河亭之日起,就备受疆内外人士关注。
如今,作为伊犁河谷爱子的可克达拉市亭台凝霞,楼榭依依,适浏览宜畅神,更可停驻静心。在拥有一座藏书万册图书馆近揽朱雀湖之月的同时,可克达拉市又以“诗歌与远方”之名,着手筹建多处公益书吧,提供咖啡、免费观影等服务,方便市民和游客参与阅读、爱上阅读,尽享书香,阅读这座美丽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