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立遂

一

岁暮的日子,潜回伊犁,为一场例行的观礼,为一次约定的遇见。

冬夜,雪落河谷。

雄浑的雪阵莽莽苍苍从高天倾泻而下,下泻到河谷空中时,化为蝶群轻盈飞飏,飞落到林莽、草野、山峦、沟壑,河谷蓦然饱满、丰盈而明亮。

橘红窗内的伊犁人,一层落雪心中一重安适与欣喜:这是伊犁最为丰厚的冬藏啊!漫山遍谷的积雪,就是来年遍野的春草,就是草地上一圈圈滚圆起来的牛羊,就是田野里连天的稻香与麦浪。

飘雪的伊犁,漫天盛开着雪花,轰轰烈烈,落地则为一层层宁静与温暖。微风薄冷,透着新雪的清香与温存。

“那是一种怎样透彻身心的静与暖啊!洋溢着温存的生命气息与抚慰,让你总想把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东西,寄放在这里、深埋隐匿这里:譬如岁月、譬如往事、譬如隐秘、譬如心底的痛楚与创伤……”

银盆盛雪,山影清透。

生之逆旅,以梦为马,那是我梦中青翠欲滴永不褪色的牧场。

二

岁岁如此,但今年梦碎。

初冬,一夕风雪,山已白头。

往年,白盔、白衫、白袍,会依时序飘逸而下,拖曳山脚,继而笼盖草野、乡村、田园、河谷。河岸镶银,河床堆玉,白山黑水,山止水行。

冬日伊犁,一个隐于西天山琥珀般的幽梦。

今年却无比尴尬。山顶早已白雪皑皑,山上也银装素裹,但山腰以下却无积雪,一片苍褐。宛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顶白盔、着白衫,却裸露着粗粝嶙峋的腿脚,衣衫不整,仪表凌乱,神色苟且而仓皇,失了慈悲与尊严。

混沌的山影下,暖阳当空,和风如丝。

林树半衰半落,草木欲黄半黄,不知所措。

人在乍寒欲暖里,迷茫张皇。

转场山间冬窝子的羊儿们,于山影里眺望着山下未衰的牧草,咩咩连声,讥讽抱怨主人的短见与失算。

雪未下,尘未落。

失了时序的土地,失魂的冬天,一团混沌的氤氲。

三

星河横流,岁月成碑。

春山如笑,夏山如滴,秋山如妆,冬山如睡。

岁暮,是沉思的日子；故土,最适合沉思的土地。

时光如轮,生如四季。

年少时,万事皆信,便有了信仰；

青年时,将信将疑里,选择了理想；

至成年,信少疑多,成就了思想。

该是白山黑水的时节,伊犁河依然一川碧水。

满河风涛,一页春秋。

江河万古流,一帧长卷,映出世象,记下善恶。

历尽千帆,归棹处,弄一叶扁舟。

但草野犹在,白鹿为马,白马非马。

庄蝶梦残,似醒如昧。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韶华易逝,浮生未歇。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从地质学而论,伊犁河谷是一个山间盆地,更像是一块坠落山间晶莹如梦的琥珀,苍茫嶙峋里一碟雪白嫩绿的小鲜。子夜梦回,一声梦呓的叹息:“烹者,且慎之,请轻之。”

且还它,一帘幽梦。

离开伊犁的次日,当地朋友传来消息:“飘雪了,回魂了”。

刹那间,我的眼前一派缤纷:飞雪盛开的天空,花团锦簇,挥挥洒洒,无羁无绊,给土地铺上一层又一层的静与暖。

西望河谷,仿佛有雪花飘落眼底,一片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