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建
作为一个家境贫寒的孩子,冬天是最能看出与其他孩子的差距的。
2006年,我还在读初二。快过年了,家长们都到学校门口来看孩子,给他们送来节前家里准备的各种美味佳肴。在我的期盼下,父亲也来了。那日,下了点小雪,天气冷得出奇,父亲裹着厚厚的冬衣终于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出现在校门口。看着同学们提着各式各样好吃的回到宿舍,时年十三岁的我内心充满了羡慕,加上等了父亲一天,我心里多少有点埋怨。
父亲送来了他买的一点水果,用布满老茧的手递给我一百元钱,还有一只裹在塑料袋里仍有温度的鸡腿。看到这些东西的那一刻,我的心里从期盼到失落再到委屈,闷闷不乐地对他说:“过年了,你多给我点零花钱不行吗?”父亲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随后说:“要那么多干什么,够用就行了。”我强忍着心里的委屈,问道:“你看看别人的父母都带的什么!”父亲没有说话,只是转身离去,踏上了回家的路。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真是年少轻狂,才会对父亲说出这么生冷且扎心的话来。
作为一个农民家庭的孩子,我从小就被灌输大人挣钱不容易、花钱要节俭的思想。在我小时候,家里条件还算可以,种了一百多亩棉花,除了父母要劳作外,家里还有两户雇工。那时的我,手里的玩具小火车还是成串拉着的,下起特大冰雹的时候,我也只知道欢呼着天上掉下了冰溜子,却看不懂父母眼中的焦虑与忧愁。在冰雹的摧残下,父母辛苦积攒的家底全部付诸东流,一百多亩棉花苗被打成了光杆。
原以为挺过那一年就好了,殊不知天不遂人愿,连遭三年的冰雹,家里开始欠债。父亲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种地了,借钱买了一辆拖拉机做运输。一车石子、沙土不过三四十元,要去城外偏远的荒地一锹一锹地装进拖拉机,再拉到工地,一趟下来少不了一两个小时,除去油耗等费用,自己也就落下二三十元钱。正是父亲的辛勤劳动,家里慢慢还清了债务,生活步上了正轨。
“清贫”二字远非未亲历者眼中那般轻松从容,那是从小不见零花钱、一个星期勉强吃一次肉的日子,是从不奢望的快乐童年。当身边的小朋友都沉迷乒乓球时,父亲用家里的床板给我削了一副乒乓球手板;当别的小朋友穿着新买的衣服鞋子时,我穿的是姐姐的旧衣和母亲一针一线做的千层底布鞋。那种清贫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就是你的世界和理想只在吃顿肉或拥有一本漫画书那么渺小。对于幼小的孩童来说,这种清贫还不至于激起内心那微不足道的卑微自尊,毕竟当时大家的经济差距也不算大。
我的父母文化水平不高,也没有什么高深的生活智慧,在我小的时候给我灌输的很多观念和思想现在看来都是不成熟的,对孩子的培养也是有限的。在他们从父辈那里继承来的教育观念里,只要学校里的功课能考百分,他们的教育就是完整的。这种观念上的缺失,让我到了小学六年级都没有看过几本能帮助树立三观的课外读物,更不要提对2000年初那个飞速变化时代的初窥和理解,直到五六年级时我还如同一张白纸,还在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和泥巴玩过家家。
倘若我能一直保持这种纯粹的状态,与世界隔绝,或许我的内心世界就不会出现剧烈的动荡。然而机缘巧合,十二岁那年,我考入了疆内重点初中班,那是一所从八县一市选拔优秀学生进行重点培养的寄宿制学校。到了这里我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这么大,这是一个我从未见识过的世界,也让我明白,我和父母在这个世界有多么弱小。
到了新的环境,眼前五光十色的世界令人眼花缭乱,我失去了学习的热情,无法控制地开始追求这新鲜刺激的一切。我学着打篮球、学着打游戏、学着看电影碟片、学着逃课。我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攀比中,并将这种落差归咎在父母的无能为力上,将失落发泄在网络游戏上。我开始拿生活费去网吧打游戏,陷入不可自拔的网瘾中,直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清贫带给我的不止是精神世界的匮乏,还有偏执和固执,那是一个少年在成长时内心世界的残缺。庆幸的是,文学对我一直以来的熏陶,让我逐渐修正了偏激而片面的世界观,我开始直视内心,学会理解、体谅和尊重,也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客观全面的认识。
我对文学的兴趣,起源于对文艺表演的热衷。我从小就是一个热衷文艺表演的人,每年都被选中参加儿童节的节目表演。我记得一年级参加的是团体舞蹈《捉泥鳅》,二年级参加的是团体舞蹈《小螺号》,为什么记忆这么深呢?因为排节目很有趣,而且为了参演节目,会要求大家订购统一的服装。作为童年时只有校服和姐姐穿剩下的衣服、基本很少添置衣物的我,这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四年级的儿童节,我自己摸索着写了一个相声剧本《兄弟吹牛》,和同学一起上台表演,我紧张得差点忘词,还好最终顺利地完成了表演。这可能算是我的第一次创作了吧。到了初中,我变成了喜欢写点东西的“文艺青年”,还有了很多笔友。我真正意义上的创作是在初二,只是期中考试阻止了我,小说止步于五六万字,自此成为残本珍藏至今,想想真令人忍俊不禁。我的再次创作是在大一时,那年我怀揣着成为武侠大家的梦想,开启了武侠小说的创作。在满满当当写了大半个本子以后,我脆弱的意志力被舍友们动辄小聚的活动征服了,最后还是半途而废。
这些年,我不再写小说,而是陆续写一点随笔、散文。创作需要的是情感、是经历。我虽俗务缠身,但在忙碌的工作和生活之余,我仍然挤出时间洋洋洒洒地写作。写作于我,不仅是营养自身,抒发情怀,也是为了思想和呼吸的自然。
热爱文学让我学会了细致入微地观察社会、反思自我。文学爱好者的敏感神经让我能够清晰真实地感受到世间的众生百态,还有人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并从中回味印证自身的感悟,用辩证的思维去寻找人与家庭、人与社会的客观联系。
自此,我终于释然了心中的不忿,读懂了父辈们的平凡与执着。那一年,父亲没有挣到什么钱,甚至过年都显得捉襟见肘,但为了看我,他省下一块钱公交车费,冒雪走了十余公里到学校,路过巴扎时买了一个鸡腿揣在怀里,直到递到我手里时还是有温度的。父亲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回家时只能继续徒步,直到凌晨才回到家中。也许父母给予我们的并不算是最好的,但已然是他们的全部。他们的爱虽然卑微,却无比深沉,它支撑起了我那个小小的世界,让我一步步站起来,走出了自己的天地。如今的我,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在这个小城市里贷款买了车、买了房,又成了家,生活蒸蒸日上。
我的父母这一生在劳碌、清贫中挣扎,从未真正享受过人间的趣味,我带他们品尝美味的食物,给他们买新衣服,去体验各种新鲜事物,以此来宽慰他们,抚慰他们因多年的劳顿和苦难带来的心中疾苦。
童年的清贫、青春的不羁,都将随风而去成为过往。我们被太多现实的烦恼纠缠着,有时会忘记了本心,只有常常回望自己的来时路,丰盈自己,敦促自己,挺起脊梁砥砺前行,给后人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