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转眼离开老家到新疆已有43年了。1978年11月,在寒风料峭的黄土高原,我与父母亲人告别,应征入伍到新疆当兵。亲人们都依依不舍,母亲最为情绪激动,千叮咛万嘱咐,还要踮着小脚到县城送我,总算被哥哥姐姐们劝住了,那时她已年近花甲。
母亲虽然出生在1918年中国开始觉醒的年代,但在大西北甘肃中部的黄土高原,女孩子出生不久,还是逃脱不了被强制裹小脚的命运。之所以说“强制”,是因为那时的民国政府已经取缔了裹小脚的习俗,但在边远的西北农村,这一恶习还根深蒂固。于是,即使到了新中国的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小脚老人在中国北方农村还是比较普遍的。所以说,母亲是迈着一双畸形的小脚走进新中国的。
2010年,母亲九十多岁了。这时,我已经从部队转业到工商银行新疆分行工作近20年,我只要稍微间隔时间长一点打电话,她就吩咐哥哥的孩子们给我打电话,说是“问一下这娃怎么了?怎么听不着声音了呢?”虽然都快要退休了,但在情感上我总觉得还是母亲的孩子,在内心里还承担着母亲的希望和寄托,在精神上总觉得自己还有干劲、不输年轻人,在工作岗位上还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竭力发挥自己在党务工作、文字写作方面的特长和余热。
母亲是2014年9月4日去世的,享年九十六岁,按老家的说法,是属于喜丧了。母亲去找先她而去的父亲了,我真正成了没了爹娘的人,母亲的离世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没有了爹和娘,使我感到很茫然,总是不能接受,觉得母亲还活着。我总是眺望着皑皑的博格达峰,想象着蜿蜒的祁连山,在梦里倾听着湍流的黄河的涛声。几年来,我一直在白日里、在梦里,处于一种恍惚与悲戚之中,常常想起从小到大,看到她那双碎步急行的小脚掀起一股股尘土的情景,想起她走过后留在地上的独特脚印……总是让人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二
母亲是没有念过书的地道的农村妇女,她只认得“王”、“田”、“毛”等几个字。认得“王”是因为我的外祖家姓王;认得“田”是因为她是农民,而且“田”既是养育生命、生长希望的地方,更像阳光透进农家屋里的一扇窗户;认得“毛”是因为她对毛主席感情很深,是共产党、毛主席让她这个8岁就失去了父母的童养媳成了新社会的主人。
母亲的小脚只有三寸多长,但她的出身决定了她的小脚与“三寸金莲”相差十万八千里。她用这双变形的、化脓的、流血的、惨烈的小脚,走过了自己的九十六个春秋。我可以肯定,她用这双小脚走过的路,比她同年代的任何一个大脚男人都要多。母亲用自己的一双“三寸肉脚”,把这个黄土高原小山村的沟沟壑壑丈量了一辈子。
母亲迈着这双“三寸肉脚”,跟随共和国的脚步,走过了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走进了改革开放的时代。这期间,她背沙、种地、拔草、收麦子、挥铁锨、拉架子车、推磨、搡碾子……把我们兄弟姐妹8个拉扯成人。
解放初期,她在县里的医院接受过新式接生的培训,因此,许多年来,不分昼夜,她还走村串户给庄户人家的妇女接生。在黄河北岸、皋兰山下,在一个叫石洞寺的地方,她迎接了上千个新生命的诞生。
母亲生育了我们兄弟姐妹11个,其中有3个在民国时期因为饥饿、疾病而夭折。按排名我应该是老十了。上世纪60年代三年困难时期的一天,一个沿河西走廊南下的“蛮婆子”,看到我快要饿得不行了,就对母亲说:“你把这个娃给我,我把他送给河西或者是新疆有吃喝的人家去。”母亲说:“那不成啊!那会叫我扯心一辈子的。”
三
母亲离世前一只眼睛已经失明了,另一只视力也不好。你与她大声说话时,她听不太清楚,而你与别人用正常声音交流时,她又总能听得清,并不时地插话。即使在离世的前一年,她胃口都还很好,不挑食,尤爱吃老家的馓饭(类似搅团),她说:“一天不吃一顿肚子不舒坦。”
那时,她睡觉时很安静,哥嫂们不时地摇摇她,害怕她是不是睡过去了。医生说,她的脏腑器官功能都很正常。村里人说,这一定是得益于她一生的辛劳、清苦、平淡、满足、爽快和善良;得益于她对儿女子孙、对周围邻居、对所迎接的那些新生命的呵护与爱心。
那时虽然很穷,但母亲却很大方。“文革”时,家里二十多口人一度靠吃国家救济粮过日子,但对进门乞讨的人,只要家里有一口吃的,母亲总会递给乞讨者一份。后来,我从新疆回家探亲时总要带些葡萄干、杏干之类的特产,不等到第二天,几乎全村的人家里都会有星星点点的新疆干果味。
母亲虽只认得几个字,但她记性好、善表达、明事理。在八十岁以前,村里人还经常请她出面调解家庭、邻里纠纷。她经常说给我们的一句“名言”是:遍地都是黄金,看你会拾不会拾?可惜我们最终都不得要领,没有拾到遍地的黄金,只是过着大多数百姓的平常日子。对此,她常说:“这就好得不得了啦!要是在旧社会你们能不能长大呢?知足吧!你们!”
我从来没有为母亲梳过头、洗过脚、洗过衣物。一是因为离她太远,机会甚少;二是我太懒,没有执意去做,主要还是缺乏孝心;三是母亲不让做,说她的脚太难看,你是男人,应当去做男人要做的事;四是她已经习惯了让姐姐和嫂子们去做。于是,我也就没有了为母亲梳头洗脚的意识和行动。而今,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每每想起我悔恨不已,但为时已晚,人总是这样,拥有时不重视、不珍惜,失去了才懊悔、自责!
母亲出生于那个中国觉醒的年代,我想,她要是能活过百岁,看到如今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中国崛起的伟大的新时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