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高云霄
我们的小四轮停在了养老院门口。
原来是一幢孤立的三层楼房。进门,大厅
里一个人也没有。出来一个工作人员模
样的人,说他们都睡下了。这么早?天刚
擦黑就睡了?还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
息”的生活?费了好些时才叫起来。其时
走进来一个秃顶、赤着上身,下面只穿一
条半旧蓝色长裤子的老汉来。啊,这就是
庚顺哥?细看他脸,对,还能寻出一些当
年的模样。“我是韵潇,就是你镜清叔的儿
子,从新疆回来看你!”他发了一会儿呆,
看看我,突然想起来了,微微一笑:“哦,你
回来了!”我们就坐在这大厅的长椅子上,
他似乎找不到话说。我问:“庚顺哥,你在
这里还好吗?”“好好,一个礼拜都能吃上
肉。礼拜天吃。他们把红肉都腌起来,留
着自己吃。哼,以为我没看见?哼,么也
骗不了我!”我全明白了。说:“庚顺哥,你
把这点钱放着,自己慢慢花。”“不用不用,
这里有吃有穿的,什么都有,还发衣服,不
用不用。”我突然想起一句:“庚顺哥,你今
年多大年纪了?”“四十三。”他张口就答。
我看看瑞西,轻轻摇了摇头。瑞西便问
他:“你还记得我不?”“怎么不记得,瑞
西!”瑞西指指我:“他是谁?”“是俺兄弟!”
他还是张口就答。我又一惊:他怎么对这
能记得这么清楚?称呼得这么亲?叫人
心里一热。这话我都不会说呀!医学、心
理学对“彪子”怎么解释?能解释吗?能,
一定能。我站起来,走至对面,看墙上一
排宣传栏,“江庚顺”三个字屡屡出现在
“先进”、“模范”光荣榜里。清洁卫生,公
益劳动,助人为乐。这便是他的“彪”在行
动上的更真实回答,更有力的证明了吧。
“再见,庚顺哥!”起身告辞。他一定
要送到门外。我推他回去,说:你没穿衣
服,外面凉,别感冒了。他说:不会不会!
我想他可能是真的不会,他这一辈子就
“没感冒”过!坚持送出门外二十米,终于
告别了。也许是最后的告别了。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默默
地念出了这样一句他从未听过,无论如何
也听不懂的话,不觉又轻轻摇了摇头,心
里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
我明天决计要走了。不能再在这多
呆,打扰瑞西上山干活。
晩十时的火车。火车终于启动了。
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索性不看
了,拉上窗帘,就这样在朦胧中告别故乡
吧。也好,省得情思绵绵,独怆然而涕下
什么的。“月朦胧,鸟朦胧,荧光照天穹。”
我闭上眼睛,自嘲自娱地默吟出这样一句
久违了的“琼瑶曲”,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情
绪,不久也便入睡了,真也应了后面一句
“灯朦胧,人朦胧,但愿同入梦。”
蓦然却又醒来,毕竟不能睡得踏实。
掀开窗帘一角看看,窗外仍是黑夜,远处
几盏昏黄的灯光闪烁而过,不知到了什么
地方。听身底哐当哐当的车行声,知道在
走回往的路。突又想起庚顺哥来,还有江
运香,他们就这样生活着的。还有多少人
也同他们一样?他们好吗?也未必不好,
未必不如我的辛苦辗转生活着差吧。遂
又想到鲁迅先生的《故乡》结尾里说到的
希望:“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
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随之也便释
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