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高云霄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我说:“瑞西,
你上山干你的活去,别误了农时,我自己
在村里随便走走就行。”他说:“那好吧,反
正街还是那个街,保管你走不丢的。”
于是瑞西送我出门,走至门前不远的
街口,见有五六个人站一堆儿正向我们这
边看。瑞西引我至前:“这个你还认不认得?”
“不认得了。”我看着面前这位白净脸膛的人。
“李国勇,小名国勇呀!”
“哦,国勇啊,怎么不记得?就在俺家
前面住,我还经常去找你玩儿呢。”我忙上
前握住他的手,心里想着尽量要说家乡话。
“玩儿呀,可不能玩儿!”他看着我笑
着说。我一时没懂他话的意思,一会儿好
像想起来了,“玩儿”这词在老家话里好像
有点贬义(只有二流子才玩儿)?应该说
“站”才对。他当然也不会再说下去:“是
啊,那时候我家里乱七八糟的。”
我紧接着说:“哎呀国勇,你可是洋
气,你不像咱村人,像外面大城市来的。”
我说的是实话,他穿一身西装,头发梳得
光而亮。不知是不是每天都这样。
“你可别夸我了,你才是从外面回来的!”
其实昨晚与瑞西闲聊,已说到过他。
他曾当过村里的书记,后调到了镇上当什
么官了。现也已退休,家住镇上去了,不
知怎么今天回来了,刚好碰上?让我真也
没想到的是,他现在的形象会这么光辉!
这身架、派头真的像城里国家机关干部、
公务员模样。小时候他家穷得很,穿条破
裤子在腿上滴哩当啷的。脸也似乎常常
没洗,冬天里两筒鼻涕流下来,他就用棉
袄袖子横着一擦,鼻子底下就出现了一道
亮亮的小河。不久,小河的两岸就结了黑
冰,而中间的河底就显出红嫩的颜色。没
想到长大后的他会这么有出息!眼前的
这个国勇与我印象中的那个国勇无论如
何也对不上号了!其他几位,一一握手、
问候,他们可都“老实”多了,没有多话。
可我觉得他们是故意不先开口,等看我是
不是主动打招呼。我不能明白他们的心
理,只有更加热情一点,以表谦恭敬意。
唯令我尴尬的还是一个不认得,嘴里含混
着,找不出合适的称呼。瑞西已去,国勇
便给我介绍。其中一位一条腿站地,另半
个屁股斜靠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座上。
他是月明,他告诉我说是前年打石头被砸
伤截去一条腿。“唉,倒霉!”他神色黯然。
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能够安慰他的话,却又
和旁边几位寒暄几句。说实话,我对几位
真的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国勇给我介绍最
边上一位说叫国和,在南街住。“能想起来
不?”国和看着我,眼睛里透着渴望,我搜
遍脑际全部储存也还是想不起来,可是我
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其实哪里想起
来?可你老不想起来,多打击人家情绪
呀!他们会认为你看不起他,这从他们无
表情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来。待一刻,感
觉已无更多话说,便找个借口逃也似的离
开了。心想,他们会不会是不好意思来瑞
西家,而专门等在这里看我呢?除国勇
外,这些幼时的伙伴都生活得不怎么样
啊!心里突生一股悲凉惆怅感。想到我
与儿时的这些“西瓜地上的小英雄”们之
间,也都终于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走上了北街,北街是我村最长、最主
要的一条街。如果把我村比作北京城,那
么这北街就是“长安街”了。从我走的这
条小巷上来,拐弯处右面原有个鸭子湾。
我站住,仔细定位一下,没错,应该就在这
一片,现盖满一排房屋,连它一点影子也
不见了。现在的年轻人恐怕连“鸭子湾”
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了吧。“鸭子湾”一词也该在汉语里消失了。
往前走,放眼长街,几乎无一个人影。
都上山干活了?现在的村里,几乎没了年
轻人。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街两旁千篇
一律的红瓦顶房屋,看起来好像很新潮,可
我总觉得形式大于内容,就像四十年前的
内容大于形式一样。一会儿走至中街。
对,这儿就是原先的“天安门广场”———学
校院子,也成一片房屋。我站定,对着它的
方位看了一刻。这可是我读初小四年的
“三味书屋”啊!突然想起我那时最要好的
一位同学许成敏来。有一天上午课间操
后,都站在学校院子里,他告诉我说:“老师
办公室里贴着毛主席、刘少奇、周思来等七
个人的像。”我说:“是周问来吧?”他说:“就
是周思来!”我说:“怎么会是周四来?我听
我爹说了,叫周问来,肯定是你看错了。”
“没错,不信咱现在去看!”“看就看!”二人
即刻跑到老师办公室门口,趴在门缝上往
里看。距离太远,又怕里面老师发现,看了
半天也没看清。上课铃响了,二人退去。
这桩公案也只好不了了之了。昨晚问起许
成敏现在在哪儿?瑞西说:早就下关东了,
八几年就走了。听说去了黑龙江,也不知
具体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