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高云霄
我乘了春暖,回到了相隔四千余公里,别了四十余年的故
乡去。
时候既然是暮春,渐近故乡时,天气又晴朗了。开启一隙
窗扇,凉风吹进车厢里,顿感心爽神怡。透过车窗,薄雾的天
底下,远近布着几个红瓦顶的新村,我的心禁不住兴奋起来
了。啊,这就是四十年里时时记起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不是这样的。但要
我记起他的模样,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差不
多,只是草屋顶换了红瓦顶。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
此,———虽也有了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兴奋,这只是我
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意外惊喜
的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别他而来的。四十年了,做梦都想见他一
面。故乡本无亲人了,是电话联系上了发小同学瑞西,他让我
赶快回来看看。四十年前文革,家遭厄运,一怨之下出走新
疆,从此客在了谋食的异地。
近乡情更怯?也许是年龄关系,也还是时间太久了,倒也
没有那么激动。想起前些年李敖回乡(他是49年离开大陆去
台湾,五十多年后才回来)给自己回答的四句话:不是还乡,没
有衣锦;不是近乡,没有情怯;不是思乡,没有乡愁;不是林黛
玉,没有眼泪。
第二日的下午我到了瑞西家的门口了。瑞西和他老伴儿
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他们五岁的小孙女凤儿。
瑞西和我都很高兴,四目相对,竟不相识。两人紧紧拥
抱:“咱们都老了!”“可不是么,看孙女都这么大了!”
瑞西的老伴儿也是比我们矮一级的
小时候的同学,我还能记起她当年正是少
女的青春俊秀的模样,如今却也找不到一
点当年的影子了。她忙前忙后,让我坐
下,歇息,喝茶,吃水果。我和瑞西说话。
“庚顺哥怎么样了?”我首先问他。
“还好吧。”他点点头说,“早就住进公
社养老院去了。一辈子也没找上个老伴
儿,无儿无女的,还是可怜。”
“怎么,还有养老院?”我惊喜地问。
“也都是些五保户,没有了生活能力,政府
管起来。什么养老院,名字好听罢了。”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一组清
晰的画面来。文革期间,我家被打成黑
帮,没人敢靠近。夜里,庚顺哥照旧地来
了。我们也都有些惊怕。他进门告诉我
们说,在门口遇到人警告他:跟黑帮家来
往,小心你倒霉!“个逼养的,呸!”他坐进
我家炕上边抽着旱烟边骂道。他就这样
仗着“彪”的身份(他外号叫“庚顺彪子”)
当面装着听不懂,背后无所畏惧。白天用
小车给我家推来生产队分的东西,晚上该
来还来。我妈说,就他敢这样啊!俗话
说,患难时刻见真情。我全家人永远忘不
了他,这次回来一定要去看他的。
门外有人喊瑞西有什么事,瑞西站起
来出去了。
忽听有女人的声音,我往外一看。
“哈!韵潇回来了,我们来看看!都
长这么老了!”一个尖嗓门冲着我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却见一张瘦黄脸,薄嘴
唇,头发有些凌乱的六十岁上下的女人站
在了我的面前,两手向上夸张地张开停在
空中,正像一个倒立的蹩脚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咱们还是同学呢!你那
时可是全校有名的帅哥美男子呀!”
我愈加愕然了,有点不知所措。幸而
瑞西的老伴儿从旁说;“都四十多年了,谁
还会记得?”便向我说,“这是江运香,家在
村南头水库边上住,可能上小学时比你们
矮两级的吧。”
哦,记起来了。她是我们村长得最漂
亮的“杏莉”(那年村里演《苦菜花》,她当杏
莉)呢。我走的时候,她好像就结婚了,找
的是二队的会计,叫金福。他俩是村里有
名的一对郎才女貌,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不记得? 是贵人多忘事
吧……听说你都当了大教授了,工资上万
了吧?怎么没把媳妇领回来给我们看看?”
瑞西的老伴儿把她拉到厨房里去了。
恰好瑞西也从外边进来了,我问他:“这江
运香是不是......”“她男的前几年喝酒跳河
死了,她精神上受了刺激,从此神经有点
不那个了。说起来也有点可怜。”
“为什么跳河呢?”我一惊。
“谁知道?是有些不顺心的事吧!”
哦,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
此后又有几个人来看我,瑞西给做了
介绍,我也都记不太清楚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