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带着儿子去散步,不知从哪户人家的窗口里飘出断断续续的二胡声,这段时间老听到小区里有人在拉二胡。儿子问:“妈妈,这是什么乐曲啊,怪好听的,但就是有些凄凉。”我对儿子说:“那是二胡声啊,好听吗?你外公不是常拉给你听的吗?”“哦,对哦,我怎么忘了,小时候外公还教过我拉呢,很好听啊。”
思绪飘渺中我仿佛回到儿子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到了秋季,地里活歇了,农闲了,父亲就爱坐在窗前拉着自己用马尾装弦的二胡,悠然,自得。我常常在傍晚放学时踩着父亲的二胡声走过长长的军营式房屋,走进狭小而温馨的家,小妹偎在妈妈的身边坐在炉子边嘬着大拇指,父亲坐在窗下微眯着双眼沉醉在自己的二胡声中。每每看到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在琴弦上轻巧而姿势优美地滑动,我就纳闷,那美妙的琴声是那双糙手拨弄出来的吗?
父亲有一双陈秉谦一样的手:手背满布皱纹,青筋暴露,每个指头上都有龟裂的深深的手纹,手心结了老厚的茧子,两只手互搓时会发出嚓拉嚓拉的声音,就象锉刀在锉东西,每次摸他的手我的手都会被拉得疼,妈妈的缎子被面也常常会被他拉得起毛边。但这双手却是一双巧手,小时候经常去摸他的手,拉着他的手左右翻看,就看不懂这么粗糙的手怎么能做那么细致精巧的事情,拉出那么动听的琴声。
父亲一直都是自己修面,从来不去理发店,现在七十多岁了也是这样。他在家用一把锋利的小匕首自己修面,从小就好奇父亲每次修面洗手怎么都跟别人的爸爸不一样。先打一盆烧烫了的水,那个温度不是常人能耐受的,将双手浸泡进去,待水凉了,再拿一把他自己镶刀把打制的锋利匕首,匕首上挂着一大串钥匙,然后开始削自己的手皮。每每听到有规律的钥匙串晃动的哗啦声,我就知道父亲又在削手准备修面了。后来才知道父亲不把手泡软了削去手上的老茧修面时会搓痛自己的面皮。
父亲是六十年代支边来新疆的,没有来新疆以前是重庆老家电信局的工人。一个倔强好胜,心灵手巧而好事的人。因为他当时在电信局提出节省劳动力的建议没有被领导采纳,顿感天生我才无大用的嗟叹,刚好赶上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招人,就响应号召从山清水秀的家乡来到了祖国的大西北。
兵团建设初期团场的生存、生产条件都相当恶劣,父亲在家里是老小,在原单位是工人,一直没有出过啥大力,吃过什么苦。来到新疆后首要任务是给自己造房子—挖地窝子,那双没有出过大力的手被打出了血泡。造完房子又开荒造田,手一次又一次地被打出血泡,有时血泡上面摞血泡,疼得钻心。但他是个要强的人,既然来到大西北是自己的选择,那就只能无怨无悔,安心为祖国的边疆奉献自己的血和汗。在艰苦的劳作中那双原本细皮嫩肉的手在一次次被打出血泡后终于结出了厚厚的茧子。他在写给父母的家信中很自豪地告诉爷爷奶奶:我现在是一名真正的劳动人民了。因为爷爷的成份高,当时划分的成分相当于地主成份,他就是地主羔子,所以父亲在经过劳动改造之后很自豪地向爷爷奶奶宣称他是真正的“劳动人民”。他之所以来新疆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得之于他想当真正的“劳动人民”。爷爷奶奶当时并不知道他们最疼爱的幺儿是在吃了什么样的苦之后才当上真正的劳动人民的,只是在收到他的信后也是一番骄傲自豪:恩,我家幺儿真是能干,当上团场职工了,成了真正的“劳动人民”了,写的回信自是一番表扬鼓励,如果刚开始父亲还动过回家乡的念头的话,在接到两位老人的家信鼓励后就彻底打消了回故乡的念头,还暗暗责骂自己为祖国边疆奉献青春热血的信念不够坚定,而爷爷信中最后所附的那句“电信局在采纳了你的节省劳动力的建议后真的很有成效,所以领导觉得你还算一个有才的人,还想让你回来工作”最终被忽略了,父亲在边疆落下了脚,因为交通的不便利,爷爷奶奶去世时也没有回去省一下亲,这成了他的一大心病。
父亲从口里娶来了母亲,有了我们姊妹四个,最终在没有得到一个儿子或干脆凑够五朵金花的遗憾中悠然过着他的小日子。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边疆的生活还很苦,物资匮乏,家长也没有多余的财力为我们小孩子购买玩具。父亲很疼爱我们姊妹几个,常常在农闲时自己动手为我们做玩具:没有红穗穗的“红”缨枪(找不到红布做红穗穗),马尾巴草编得蝈蝈笼、草蛇,用木头削成的惟妙惟肖的拴根皮筋就能打苍蝇的小手枪,冬天能在冰上拉着飞跑的爬犁子,还有他自己发明的“溜冰鞋”,被我穿着在连队溜了一圈冰后很快在孩子们中间风靡,夏天他又为我做了一双小巧的木屐,我穿着可哒可哒地在小伙伴中昂首挺胸地转圈,也很让我在连队孩子们艳幕的眼中得瑟了很久……
那个时候一到冬天农闲了,家家户户都在家里用稻草打草袋子卖些零用钱贴补家用。打草袋子要用一种木头做成的架子,有几个横杆,横杆上竖着绷几道草绳,在草绳上交叉着用稻草编织,背后有两根木头做三角架支撑。每次打完一片草袋后卸下来再织另一片,然后两片草袋子铺在地上缝合后才成一个草袋子,非常费时费工。母亲个子小,每次卸草袋子都很费力,要父亲帮着卸下来。父亲看到母亲那么费劲,又动上了脑筋,拍着胸脯对母亲说,我可以让你不用卸袋子在架子上就让草袋子一次成型。母亲很不相信地斜拉了父亲一眼,说,你有那么能嘛。父亲在母亲收工后用了两个晚上为母亲改装了打草袋的架子,母亲打草袋时两片都在木架子上缝合完才卸下来,省时省工,母亲连连赞称手、好用。连队的职工都到我家来观摩请教,而父亲也不保守,手把手地教他们,后来干脆直接去人家家里帮着改装。再后来,别的连队的职工也到我家来取经,改装架子。
父亲用他那双粗糙、皲裂的大手自己做家具,自己组装收音机,自己雕刻木器,自己做工具,为孩子们刻各种玩具,精巧,好用。我的孩子从会走路就常常追着他叫:“外公,外公,我要把剑;外公外公,我还要把能打坏人又能打苍蝇的手枪。”在连队职工的眼里他是个“能人,”热心,乐于助人;在我的眼里他是个全能而又聪明的父亲,在儿子的眼里他是会变“魔术”的外公。
虽然,父亲的手,看着粗糙而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