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前的初冬，在家乡那三角形的墓地里，我用龟裂的旱土堆砌了一座高高的坟冢，安置了我苦难一生的父亲。

长久的一段时间生活在几乎凝滞的空气里，黑色注定成为今生的最爱。心空抑郁的日子，我撇开思想之痛，开始梳理与父亲在一起的星星点点,追忆将若隐若现的生命断章串联成丝丝缕缕的银线，梦魇中的父亲越来越近。

父亲的一生与贫瘠的土地结缘，锋利的斧锄是他的贴身侍卫，在漫长的岁月中与父亲一道耕耘在农田的额际。父亲习惯用斧锄追赶太阳，用弯背驼着晚月，看日子在日升月落中变得姹紫嫣红。

一顶褪色的草帽是父亲遮蔽风雨的搭档，草帽见证了父亲色泽单调的一生。它能聆听到父亲肺叶深处那急促而厚重的喘息，更能感知清瘦的粮仓在岁月的履历中日渐反弹成丰盈的希望。目睹父亲疲惫不堪的周身，草帽唯有用淡淡的麦穗香甜和一丝清凉来慰藉和馈赠。

在涉足田垄的日子里，父亲习惯于一个人在寂廖中踯躅前行。困了，卷一根莫合烟，在树下的瓦砾旁小憩，听布谷鸟欢快的催耕；饿了，嚼一口母亲烙的玉米饼，将困顿和沧桑一起慢慢咀嚼；渴了，掬一捧浅浅的溪水，抬头远望，憧憬嫩黄的希望照亮昏暗的土房。

记忆中的父亲常是缄默不语，这与他的家庭出身有关。在那个贫穷恶化的年代里，他每走一步总是小心翼翼。谁也揣摩不透他的心思，唯有那厚重的土地在年轮的辙印中读懂了他的心事。父亲的胃不好，但肚量特大，他不仅消化了半个世纪的贫穷，而且鲸吞了生命的酸甜苦辣。踏着晨曦而出伴着残阳而归成了他终身行走的永恒定律。

父亲的一生都在充满渴望。渴望母亲手纳的条绒布鞋永远给他前行的动力；渴望呢喃在枝头的三只雏燕早日离巢找寻自己的方向；渴望远处对折的山峦不再是阻挠他归乡的屏障；渴望一双遒劲的大手早日将嫩绿的农事变成殷实的生活……

为此，父亲的条绒布鞋总是盛满厚厚的黄土；密密匝匝的皱纹间总是积满了咸咸的汗珠，稠密的黑发日渐脱落而稀疏，曾经有力的手指变得干瘦而抖动不停，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父亲走了，草帽和斧锄变成了祭物，它们从容，平静，庄严而又虔诚；父亲走了，他躬耕过的土地变得恬静、热烈、透彻而又和谐；

而他用勤俭双手缔造的丰硕麦谷却一直充盈着我们的生命、骨骼和血脉，那是他生命不朽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