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这天,我和专程从外地赶回来给父亲扫墓的兄妹们来到墓地,墓地旁靠近林带边的大路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往里走,扛着铁锹、提着黄纸、满脸凄楚的人挤满了坟园,往日的寂静全被扰乱了。鞭炮声此起彼伏,响彻坟园。此时这里的天空没有因为爆竹显得热闹起来,却更增加了几分伤感。
妹妹双手捧着一束开得正火的黄菊花虔诚地放在了父亲的坟前,看着呈圆锥形的土堆,想着父亲临走的那段时间连盖床薄被子都嚷着压得喘不过气来,而现在却置于身于沉重的土堆里,他能喘得过气来吗?能好受吗?他知道他心爱的儿女正站在跟前吗?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思绪变得悠长、久远起来。父亲是1961年进疆的。当时只有21岁的父亲在甘隶玉门油矿担任文书,从别人口里听说新疆好,便下了决心要来新疆,临别还激动万分地到玉门照相馆照相留影。照片上的父亲身穿背带裤,梳着一丝不苟的小分头,黑皮鞋擦得锃亮,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当他历经千辛万苦、千里迢迢来到当时满是风沙,却被称为新疆兵团机运处幸福农场这方土地时,立刻傻了眼。看着从没见过,被先来的同志称为“豪宅”的地窝子,父亲哭了。接下来的日子,父亲娶了母亲,在开垦劳动的同时,生育了我们6个儿女。日子就像车轱辘一般,渐渐地损耗着,不经意地转动着,他在这里一呆就是40多年,还没等到退休,就因脑梗塞导致偏瘫,等到康复的时候,父亲成了三条腿。从医院出来,拄着拐杖的父亲执意要去新建的沙林广场,当看见碑文上镌刻着:公元1960年1月始,一批批有志热血青年和转业军人响应国家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号召,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汇集塔克尔穆库尔沙漠,开发这片亘古荒漠,肩负起屯垦戍边的历史使命。创业初期,军垦第一代发扬艰苦奋斗精神,一手拿枪,一手拿镐,住草棚、地窝子、吃杂粮、啃窝头,风餐露宿、披星戴月,架桥修路,挖渠引水,面对风沙肆虐、酷暑严寒,干部职工战天斗地、奋力拼搏.像红柳一样百折不挠,把根深深扎在了塔克尔·穆库尔沙漠……父亲先是哽咽,接着旁若无人地呜呜大哭起来,在受病痛煎熬时父亲都没有这样流泪,而此时却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了。事后,他对我说:石碑上刻的一点都不错,当时就这么个情况,现在回想起来都苦,你们是无法真正体会到的。金秋十月,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父亲永远地走了,无论他的儿女怎样哭喊,他都置之不理。在细雨中,父亲被白色的被单包裹着被抬往“太平间”,父亲的身体随着担架地晃动上下起伏着。那一刻,我的心似乎被挖空了一样难受,这一幕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姐姐说:父亲一来新疆就一步跨入了六十三团,走时又是63岁,可能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一种兵团情结吧。
走不远,我一眼看见好友父亲的墓,他名叫吴守道, 2005年3月去世,享年79岁。老人14岁参军,20岁入党,曾担任第四野战军某部侦察排排长,参加过孟梁崮战役,在渡江战役中掉进水里呛坏了肺,留下了病灶,51岁就患上了严重的肺心病。天气稍冷,老人喘气就像拉风箱,咳嗽时每一声都好像要憋过气去,遇上大冷天,就只能呆在房子里。早几年,老人就给老伴和孩子交代了自己的后事,等到老了的那一天,坚决不穿那种花里胡哨的所谓的“老衣”,自己是革命军人,一定要穿军装、戴军帽。他的儿女们在伊宁市军人服务社购到了军装。老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认真审视后,总算放心了。临终前的那一段时间,老人时常在昏迷中状态中喊着:冲啊、杀啊!感觉他正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仍是当年驰骋战场的侦察排长。醒来时,老人久久地拉着老伴的手闹着要去找军长。临近闭眼,老人最后的要求是死后能覆盖鲜红的党旗。老伴和儿女们不知所措,后经团组织科请示,师老干局回复,根据老人参加革命时间和加入中国共产党时间,可以覆盖党旗。老人终于无怨无悔地带着身体上没有取出的弹片安详地走了。
转身望去,这里已经构成坟群。曲建民、贾登川、魏风朝、王金海等等,这些为了团场的欣欣向荣奉献了一生的老革命一个紧挨着一个,有早年的,也有新添的,这个队伍渐渐壮大着,成为团场一个特殊的连队。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段屯垦戍边的历史。他们也曾经年轻,曾经在这里战斗过,曾经奉献了青春,又奉献了子孙,最后永远把自己托付给了这片热土。“是谁在沙漠里耕种/是谁在界河边守望/闪亮的钢枪屹立风雪边关/辛勤的汗水浇灌亘古荒原/那就是咱屯垦戍边的沙林人。”这是六十三团团歌的歌词,是团场人的真实写照。英雄的沙林人在沙漠中挖渠道、修水库、开垦荒地,在环境恶劣的边境地带,改造自然,守土保疆,创造了人类历史的奇迹,把团场建成了田畴如画、渠系配套、林带成网的绿洲生态体系….可他们却永远长眠在了这里。活着是生命的界碑,死了是历史的丰碑。难怪说到兵团,有这样四句概括的话:割不断的国土情,难不到的兵团人,攻不破的边界线,催不垮的军垦魂。
离开坟园时,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萦绕于心头,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在心中激荡、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