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过后，白蜡树最是伤怀，一夜之间便拉开了肖尔布拉克秋的序曲。

少不喜秋。地里一畦畦的大白菜和茄子、土豆总要在纷飞的雨雪前才赶集般往家抢，泥泞和潮冷，冻僵的无处可藏的萧瑟年年上演，秋的记忆由此定格。

但一场猝不及防的相遇，秋用惊艳击溃了我多年的对她的误解。

新疆多杨树，通往尼勒克的路两旁绵延了数百米的钻天杨。十月下旬的光景，冬麦淬火般的绿让人莫名地兴奋。我们的车刚刚停稳，一辆车呼啸而过，霎时，遍地金黄的落叶被气流携裹，似万千只枯蝶随车狂舞，道路两旁的金黄渐渐狭窄悠长，唯美的画面缓缓地远移，直至消失。那一刻，我们仿佛遭遇一场一见钟情的邂逅，又仿佛从童话的情节中苏醒，秋天的辉煌和壮观演绎在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上，我们饕餮了一场视觉的盛宴。

那一幕，似刻刀镌刻。从此，秋改头换面不再是凄惶和阴郁。

风轻云淡里，远处的山峰光芒夺目，似乎触手可及。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经宠幸山巅，新雪覆旧颜。

骑辆单车，随意地选一条通往连队的道路，写意的秋卷在眼前舒缓地打开。

垂柳依然依依，在风中折揖。浑圆的馒头柳却被昨夜的风挑染了发，左一缕淡黄，右一缕金黄，旁若无人地在路边展示美发师的手艺。

田野如一个分娩的孕妇，紧张而甜蜜。空气中弥散着香甜，那是植物的汗腺吐露芬芳。

甜菜绿茵茵的叶勃发生机，如蚁的人群却已辗入田间地头，甜菜的战事每年都要在这片土地上演，而今年，司机们眼神淡定，路边车辆行进有序。

燃烧着的高粱毫不谦虚地高昂头颅，等待浓霜降临做最后的积累。有些土地完成了四季轮回的使命，惬意地裸露着新鲜的肌肤舒展开腰身，毫不羞耻把自己横陈，仿佛一个刚刚分娩的母亲，安然幸福。

小康连队建设，路先行。起伏忐忑的土石路留在老去的记忆。宽敞的柏油路被农人用做晒谷场，脱粒机响得惊心动魄，画出一个个玉米的圆锥体摆在路边。郝色的稻谷正在铺开。农人的眼神写满清澈和满足。

真羡慕他们，能在春天听见庄稼拔节的呻吟，看着它们在阳光中一拃一拃地长高，抽枝吐叶，一阵醉酒般的忙碌后，他们终于可以踏实地枕着果实的香甜休眠一个长长的冬季，而我们却远离土地，丢弃了最原始的快乐和忧伤。

大片的盐碱地白花花的。肖尔布拉克，蒙古语的意思是盐碱滩，大片良田之外，这里能找到这片热土最初的老家。太多的植物耐不了苦涩和浓度过高的盐分，纷纷逃离，红柳是这片土地的主宰，成片成片的红柳枝干已没有夏日的艳红，它们渐渐沉睡，等候春暖花开的季节。再恶劣的地儿都有成长的需求，盐碱地同样渴望生命。

盐碱多多洼地，浅浅的水下是黑乎乎的污泥，细小的鱼苗左右穿梭，目不暇接，黑黝黝的鲫鱼长成手掌的长度，慢悠悠地露露脸，一摆尾，钻入芦苇的深处。瘦骨嶙嶙的芦苇擎着如剑的叶根根直立。芦花正盛，常见关于芦花的素描，妖娆如蒲松龄笔下的女狐，更有喜俏的女子折一两支斜斜地插于客厅的瓶中，那屋中自此有了清风和朗月。

夏季，湿地中常见白鹤收起仃伶的长腿优雅地飞翔，此刻那里却一派沉寂。通透如海的蓝天下，几缕絮状的云闲散地铺展。今年，大雁嘎嘎的叫声还没入耳，天空已然失却他们的踪迹。却见一只鹰孤独而孤傲地于天地间俯瞰。它一忽儿静止成一枚风筝，一会儿直飞入高高的云端，舒展洒脱如天地的神灵。痴痴地望着，竟将自己幻化成那只鹰，去快意地完成一次高难的动作然后对天长啸，然而，瞬间的恍惚过后，鹰依然高悬，天地依然静谧，我还是我，只能痴迷地遥望鹰的影子。

百米远的地方，一道黄白相间的影子掠过，我们的突然造访惊扰了这只小精灵。它飞快地窜上一棵高大的榆树。近前，茂密的树丛中，两只小手一般的前爪紧紧地抱住一棵如碗般的树枝，鸟翎似的耳朵躲在树的后面，蓬松若无的长尾随意地垂落，乌黑的眼珠定定地望着远方，视死如归的凛然。它如此的仓皇和决绝，是曾经的伤害让它惊悸，还是它从来就拒绝与我们亲近？抓一把向日葵置于分叉的树干，轻轻地与它说再见，我们继续走入秋的画面。

不身临其境，你永远不知道大自然也是爱美的情种。只是转了一个弯，一幅动静相宜的镜框躲在一隅。高大的榆树是框的外缘，拉伸开绿的底色，榆树前面是低矮的桑树，桑叶小手一般，齐刷刷地黄了。娇嫩的黄、深沉的绿围成镜的三个边缘，主题是翠玉打磨过的冬麦。这绝世的佳丽，任何时候见它都美得令人眩目，不负我真心的赞叹。

于我而言，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短暂的相聚，无法抵达它的内心，我描写的文字薄乏而无力，不像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朋友，随便一个出处，于他都是挂着朝露的葡萄，新鲜而真实，童年的影子如暮归的鸽子呼啦啦地站在掌心。我只能站在他的描述之外，张开双臂在微凉的风中感知他回忆的愉悦，然后把自己放飞在这肖尔布拉克的秋图里做短暂的陪衬。

与故乡的秋有这样的一次相遇和谐和，于我已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