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要说回到喀纳斯,大抵因为我们都来自那里,来自神秘丰饶的自然,来自神为自己保留的净土。我们被放逐尘世,是因为背叛。然而,在我们最原始的大脑沟回里,依旧刻着大自然的面影,她是我们母亲。她可以入画,入梦,但却无法真正拥有……
一
天刚破晓,我们就离开了布尔津,因旅游业而兴盛的小镇,会因为冬天的到来而失去近一半居民。大多数人会找一个温暖的地方过冬。到那时,鸟儿们都应该是寂寞的吧,因为少了人类,它们的生活也许会失去一些色彩。
天阴沉沉的,飘着小雨,有人在朗诵诗歌。很好的诗,配合这样的情境。摆在疯长的野草中的路,笼罩着一层透明而轻柔的阴影。平缓的山坡上,是一片因失去阳光而显得有些落寞的紫色植被。水珠闪闪发亮,高墙一般林立的山石呈黑青色,被一层广阔的无垠的薄纱覆盖。那云雾,缭绕在山崖的罅隙里,飘荡在沟壑之上,正如画家们在绢纸上勾画下的最初几笔。太阳颤动的光辉,让人耳畔响起苏曼的风笛《尘封之翼》,忧伤而无限甜美。于是想起一首诗来:
去喀纳斯的路上,
神决定,不让我的眼睛寂寞。
于是,山野里,我想成为一匹马的朋友
不管在马的眼里我是不是一个奇怪的
还算有些不同的动物
我只想穿上鞋子去找他们
因为我可怜而光裸的脚掌
是祖先留给我的最后一件逃离的法宝
有人在说,山那边一定在下雨。山那边,正是喀纳斯。它一直在我的思维深处,像一只从未开启过的美妙而新鲜的盒子。
经过一座铁板桥,隐约能望见远处的雪山,处于两列黛青色山脉之间。依旧有云雾,还带来了细微的,一群匆忙得如小飞虫的雪。九月深秋,山间出现了几树红叶,远远望去,如水中生物,色彩秾丽而缥缈。
于是便有人嚷嚷停车,是一对搞摄影的年轻夫妇。女的,颈后垂一弯纱巾,颀长的身材,水白的肌肤。男的,穿一身户外运动装,高高壮壮,皮肤呈健康的黑红色,一看就知道经常跑野外。
“快停车,这么好的景致,给我五分钟吧。”男的满含笑意,小心掩盖焦急不满的心情。
司机没急着回答,他让车平稳地拐了一个弯,才说:“到了里面,你会后悔一辈子,怎么居然在路上耽误了五分钟。”
一车人都觉得司机太夸张,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一年要来回在这路上穿梭十来回,眼底已然没有什么风景了。
突然,大片红色黄色出现在黑得有些冷峻的山崖上,仿佛落了一大群鸟,那一定是美丽的花楸树。一树一树,恍惚间,如刚爬上岸,身上仍旧湿漉漉的美人鱼。
“湖边肯定在下雨,说不定什么也拍不着。这趟算白来了……”男的轻声抱怨着,又央求司机:“给我一分钟时间,一分钟就好,我就拍两张。”
“留着这一分钟给大家吧。”司机依旧是那样的语调,仿佛一个连眼神都病态的狱卒。
太阳终于超过云雾了,把温暖的光辉投射在一丛丛色泽鲜艳的灌木上,而另一面山坡依旧隐没在灰黑色的阴影中。许多一直隐藏在冷色调中的植物突兀地跳了出来,仿佛受了惊吓似的,颜色变得异常鲜艳。由于冷暖色调的对比,山的底部,沟壑间细小的裂缝,崖上开着的秋天的花朵,都清晰可见了。在这明暗间,又衬着几缕耀目的阳光,山谷变得气象万千起来,仿佛涨潮前的寂静。
有几辆车停在路边,几个人举着相机追捉那转瞬即逝的光影。
二
贾登峪到了,距喀纳斯还有二十多公里,雨依旧丝丝缕缕,连绵不绝,夹杂着茸茸的雪粒。山坡上的植被,包括山间的路,都因为雨水而显得异常醒目。上了观光车,车窗上凝着一层水雾,外面的景致看不真切。导游是位哈萨克族姑娘,说口音奇特的汉话,但唱起歌来,字正腔圆。
车一路经过驼颈湾、月亮湾、鸭泽湖。缘水而名的水湾如一曲曲风格各异的交响乐,由着雨的手指风的唇水中之鱼丰沛的花纹岸上植物多汁的舞蹈,进行着悠扬澄澈的合鸣。空气被雪和小雨细细梳洗了,透着洁净的光。河水自由自在,蜿蜒流淌。
卧龙湾的水面如绸缎浮动,水色温柔,中心是一块沙洲,高高矮矮的植物,明暗色彩交叠。河曲两侧,生长着郁郁葱葱的花楸树,累累红色的果实带着沉重的雨水掉在水里,让耳畔响起悠远婉约的琶音。河畔再往上,针叶阔叶原始森林密布,层峦叠嶂的山峰在森林之外奔驰。
月亮湾是卧龙湾延伸的一部分,水随山势,形成形状柔美光滑的月牙,月牙上,如纹身般的,描着两只清晰的脚印,仿佛神踏水去了林间小睡。
神仙湾是月亮湾之后的一个弯道,开阔的水面,时时有霓裳般的云霞飞过,河水在山涧低缓处犹疑,形成一片形似沼泽的浅滩,风儿倦了,在浅滩蓑草间歇脚,将那霓裳扯下盖在身上,一时间云蒸霞蔚。曾几何时,万年前的我也是如此么,在泽间起一间潦草的木屋,与大自然同枕共眠。
鸭泽湖形如妖娆之蝶,湖西北,是图瓦人祭祀之处,他们祭天、祭湖、祭山、祭鱼、祭火,祭一切有灵有情之物。北面以北的一块草地,据说是成吉思汗的“点将台”。那巨大的漂砾石上,应该有成吉思汗靴底的尘土与蒙古草原的草屑。风经过那上面时,发出恭敬的呜呜声。上百个用圆石砌成的图案,隐藏了驻扎大军思乡将士的叹息。
三
喀纳斯湖果真笼在雨雾中,什么也看不真切,湖水拍击着圆润的大石头。湖边的小贩正在廉价处理一些食物,再过几日,他们就要撤下山去了,到时候,喀纳斯湖将完全归属风雪。
湖右岸,蜿蜒着细长的木质甬道。沿着甬道一路走去会进入泰加林廊道,再向前翻过山坡应该就能看见吐鲁克岩画了。然而,终究未遇美丽的泰加林廊道和吐鲁克岩画,与心仪已久的鹿石相互辨认,只能站在湖边的大树下听雨。
我素知城市中秋雨之寂寞,楼高处听不见雨声,但能嗅见那冷漠的气味。在这原始之地,雨击打着冷杉、云杉、落叶松、红松和冰清玉洁的白桦树上,却是轻悄而美妙的,仿佛玉槌击打各种木质器乐。每一棵树,便是那内心纯洁的鼓了。站在一棵落叶樟子松下,我想象着自己长成一株潮湿的蘑菇,等待机灵的松鼠凌空而下,等待自己终于变成这森林轮回的一部分。也许,最后我会轮回成一棵树,或者一个山里人。
回头,只见烟水葱笼,水天茫茫一色。立在水中的廊柱如水禽伶仃的脚杆,心头寒意陡起。
离开湖滨,进入林地,上到坡顶,雨住了,高大的树木遮住了湖,遮没了它清冽的光。路两边的木房子周围寒烟袅袅,即刻散去了。露出清白寂寥的模样,是图瓦人的民居。这些灰白色的原木建筑,在寒冷的晴空下显露出极鲜明的轮廓,就像那突然站在你面前的图瓦人。听图瓦人的鹰笛,你的心会飞上散去的云雾,高高的让魂魄漂浮起来,像一截在湖上优游的无籽之葫。寒烟漠漠,一切都渐渐清晰,如同在显影水中逐渐清晰的照片。
被雨水打湿的高大乔木的内部,由于日照或腾起的云雾不断变化,一会儿光明满怀,一会儿满怀喈喋的小鱼,而白桦树美丽的玉白色树干突然像被披上了质地最柔软的西域白绸,林间细长的野草伸长美丽的手指,深情地触摸阳光。它们也被秋霜染上了颜色,不过和乔木不同,它们变成了紫褐色。在这神的福地,它们仿佛一地机灵的小矮仙。红日高升,亦是水淋淋的。西伯利亚落叶松、红松、云杉、冷杉、疣枝桦掩映着雪山。极目处,应该就是观鱼亭了,就在铁桥的那边。
四
去观鱼亭的路上,我又遇见了同车搞摄影的那对夫妇。女的,已经用彩色的丝巾遮住了脸,男的,将一路上戴在头上的工艺帽撸到脑后。两人一路拍一路走,生怕错过任何一帧风景。
“下回要买个摄影机,这么美的风景,天哪……”男的有些口吃了,而女的却不作声,仿佛怕哈出的气流,晕染乱了这山水树木河床细小植被原有的颜色。
湖泊与河流就在脚下了,透着薄明的大地将你提升,提升至你才开始有记忆的远古时代。坐在一截朽木上,你能感觉它急于融入大地的心情,让生命重新生长的欲望,它愉快地哼唱着,像它所有伟大的祖先做过的那样;年轻的树则一刻不停的吸取山间灵气,模仿着神的气质。是的,喀纳斯所有的植物都在蓬勃生长,即便冬天临近,你也能感觉到它们葳蕤的生机,甚至连刚刚暖和过来的石头,都在不断改变着内部的色彩颗粒。
风的私语变成了低鸣,变成发丝的呼啸。上台阶时,总忍不住去看右手边的喀纳斯湖。湖面的水雾已经散去,群山环抱喀纳斯湖,蓝天如盖,流云如画,不似人间。湖水印射着阳光和云团,明暗交替,变化万千,流光溢彩。一池乳兰色的恬静之水平卧山间,像东方人的杏核眼,又像一只鼓胀的豆荚。这是一个完美的表情,一切都显得从容自然。两边细长蜿蜒的河流,闪闪发亮。那弯弯曲曲的湖岸,为山和树木作了最愉悦又最自然的曲线。树木呈现出金黄与赭红,像一列列屏风,一排排华丽的高背椅。真想变成一只苍鹰,翔在湖面上,把翅膀搭在忽升忽降的气流上,做永世的留恋。
喀纳斯的黄昏泛着凄美的光辉,光影的退去让山显得格外巍峨辽远,仿佛要刺破那靛青色的天空。云朵仿佛潮湿的海水,泛着灰色的泡沫,滚向远方高山的山顶。骑着马,我碰见了那个说话漫不经心的司机,胸前垂着一只昂贵的相机,他说老天终于让他拍到了雪中的白桦,白桦树的枝条上还顶着一撮撮晶莹的雪。
黑夜不知不觉的降临,可爱的清凉,如梦里的泉水铮淙。路上还时不时能碰上一群群徒步旅行的人,他们来自关外,或大洋彼岸,都长着一双长腿,一副健美的身材。我坐在马背上,他们站在马下,仿佛他们是访客,而我是这马的主人。绵长的丝巾在衣领后飘飘摆摆,我骑马翻过山岗,任由图瓦人的狗在黑暗中不急不慌地跑过。
晚上,住在门口立着一只长着尖牙的红鱼旅馆,我梦见自己骑着红鱼抵达水的深处,抵达梦的发源地……